过了冠礼,崇光也到了起程时候。在京中留了两月多,皇帝倒有些不舍得放人走了,一整个沐休日都空了来陪这小祖宗。
  谁知这小祖宗不领情,还倒酸了回来:“陛下还有那顺公子陪着,要臣侍做什么。”
  给他惯得,这等酸话都说到御前来了。皇帝无奈,到了这等临别时候也不愿多说什么,便只道:“他有些用处才宠着,哪同待你一般呢。你瞧着使团离京之后我可去看过他了?总不都是陪着你的。”
  灯火只在纱罩子里晃了一下,连带着少年人面上的阴影也消长几分。
  崇光当然不是阿斯兰那般艳丽的相貌,若比起公认的美人如林少使也差些,不过是平直骨线,面相利落罢了。皇帝想着不由好笑——他大约是在意容色的,不如说,是太在意了些。
  “陛下笑什么?”
  “没什么,在想你该不是自愧容貌比于阿斯兰弗如才这么吃味吧?”皇帝摇了摇手里团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罗汉床上,拈了块糕点吃。
  宫中晚膳用得早,夜里总少不得备些甜糕之流宵夜。长此以往,许多年轻侍君入宫久了都要生出大腹,失宠御前,又要带起节食的风潮,过犹不及。
  “臣侍是没有顺少君漂亮,臣侍晓得,陛下喜欢他也是有的。”少年人撇过头去,显然是被气着了,“臣侍明日走了,您爱同他欢好几时臣侍都不晓得的。”
  这还不是酸么,醋味儿都要飘到外头夜市里去了。皇帝不由失笑,拿团扇点了点崇光鼻尖,“那可怎生是好?阿斯兰容颜甚艳,你是严妆都不及的,总不好去江湖上请个易容师傅,给你造一张人皮面具改换门脸儿吧。”
  “陛下……!您还是去碧落宫吧,臣侍貌丑无盐,性子也不温顺,又没得伶牙俐齿,伴不得圣驾。”崇光说着便连身子都背过去了,看着是真说得过了。
  “朕只想你陪着,又怎么好呢。”皇帝只觉他可爱,忍不住将自己手里点心塞去崇光唇边,少年嘴角还沾了些糕粉,教皇帝指腹抹净了,一下抹在他贝齿上。
  指尖点在舌尖上,一下便教少年面上涌出血气来。
  “陛下净作弄臣侍玩呢。”
  看来冠礼不过是个形式,这少年人被娇宠多了,还没完全长大,心思还浅得很。
  也是好的。
  “好好,朕不逗你了就是,”皇帝收了手来,自取出帕子拭净指尖,才又去摸少年人的发顶,“别叫你去了灏州,朕又挂念这会子惹着你不快。都五月间了,照着规矩你现在去今年都是不能回京的。军中纪律,便是白都督看着朕的面子纵容,也不能单为你破,留着你行冠礼已是偏袒了。”
  罗袖袖口在少年人面上投下浅淡的灰影,没被遮掩的那半脸又教灯火镀上一层蜜色,正是配他形貌的温暖光泽。
  夏日里衣裳单薄,却仍难掩燥热。
  “臣侍明白。”崇光拉下发鬓上的手来,“臣侍行过了冠礼,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骄纵了。”他双目如漆,晶亮亮地对上面前女子,“臣侍仗着陛下宠爱才白得了这个校尉,若再玩忽职守,旁人会瞧不起臣侍,还要说陛下昏聩。”
  皇帝忽而不着边际想起些前事来。崇光较产期早了几日出世,其实四月二十便生了。那会子赵殷同皇帝才过了京郊,后头便要带着亲兵入宫诛妖侍,是以一切行踪皆瞒过京中。到了五月初四早上将人丢回梁国公府,他亲父才晓得这幺子早生了,还又是个小子。后头轮着先帝国丧,连往宫里报都是偷偷摸摸的,什么洗三满月周岁自然也一律没能成行。
  自太祖以先帝为嗣,自百官往下至殷实读书人家多遵太祖皇帝那“女为嗣方不混宗法血脉”之言以女承祧,先帝在位四十九年,民俗所至,对小郎们反轻视许多。一个小儿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大日子,初生时那几个他全没受过,出嫁时也简朴,倒只有冠礼是认认真真办的。
  家中纵着他也算是补偿了。
  “朕已被追着骂了两个月的昏君了,案头折子存去冬日里能省下几斤炭火,多一条不算什么。”皇帝笑,搂了小郎君腰肢来。这几月养在宫里,倒给他养出一层浮膘,没了才回京时的劲瘦,“你有个侍君头衔,也不算什么坏事。想做的想试的,都比那普通人家的孩子容易些。军中纪律严明不假,但你毕竟不是什么寻常兵士,算是在朝为官,官场可不是你父亲军中那般清明,你也好练练眼神,学些应对法子。”
  他这身份,自然到哪都少不了捧着的。捧坏了大不了接回宫仍做个侍君,升升位分安抚一下;若能练出来,日后便同王琅般做个左右手,左不过是在一家一姓之天下内打转,亏待不了他。
  究竟如今早非十年前了。
  “嗯,臣侍听陛下的。”
  皇帝淡笑,抚上怀里年轻人的颈侧,一突一突的,是奔流的血脉。
  少年人脉搏总是有力得很。到底年轻,皇帝坏心地按了按鼓动最突出的肌肤,那鼓点便越发快了些。
  “陛下……”
  “嗯?”皇帝不回应他,只鼻音哼了一声,手早顺着衣襟交迭隙间滑了下去。
  夏衫轻薄,隔不住里头的战火鼓点。
  崇光忍不住在皇帝怀里蹭了蹭,顺着皇帝动作散开衣襟。
  “咱们去里间吧……”
  皇帝一向是个不着调的,故意挠了挠这宠侍心口,“这儿不好?”她今日不见外臣,头发不过寻了支紫檀簪子松松绾起,还坠了几绺散发下来,扫在崇光鼻尖。
  “陛下怎么净喜欢这不规矩的……!”崇光被她宠惯了,这事上也敢不从,一下反抱了皇帝腰来,“被人看见了怎么好……”说着就要将人引去内室里。
  宫人们早识趣地退下去了,哪还有旁人。皇帝好笑,却仍旧陪他站起来,由着崇光半抱着走去里间。他明日里一早出宫,皇帝早朝自然是送不了的,这会子纵容几分也没甚不妥。
  说到底,总是交付了几分真心的。
  “是是,咱们煜世君最重规矩啦……”皇帝故意揶揄道,眼神还落在崇光手上。
  哪有重规矩的侍君对天子指手画脚,还要将圣人推上床榻的。
  崇光也意识到这极大的冒犯,一下收回手臂成了根木头,只剩下嘴上还硬着,“求陛下责罚。”
  皇帝大乐,坐在床上笑,“罚你什么?”
  宫规哪会写这闺房之乐,便是他倒背如流也寻不出一条来。
  “好啦,本就没有的东西如何能想出来?既是要守规矩,想来教引公公传授你的规矩还没还回去吧?”此规矩倒非彼规矩,皇帝仍旧是笑,只轻轻踹上崇光下腹。
  “……是,臣侍都记得。”崇光面上已然烧红了,肃然跪倒床边,只将脸藏进皇帝裙底里去。
  越是受宠,越不可忘了身为侍君的本分。父亲但凡有机会必要如此训导,陛下宠爱是陛下心思,被宠得忘了本便是他之过,更无可辩驳。
  今日沐休,皇帝本就爱简洁装束,今日更是穿得随意。她裙下不过一条单绔,并没着胫衣,连暑袜沐浴后都去了,只赤着脚趿了一双软鞋。
  崇光先握上皇帝脚踝,自脚跟后松了软鞋扣袢,撑开鞋面将一双纳凉的软鞋去了,才将脚放好了在脚踏上,又摆好鞋子。皇帝看他快守成了道学,不由踢了踢他的脸,“照你这般守着,教引公公都该着急了。”
  “陛下又拿臣侍取乐呢。”崇光闷闷嗔了一句,却仍照着规矩先解了外裙中绔的系带,又去褪下小衣。
  “小祖宗,是你要朕守规矩的,”皇帝一双腿架去侍君肩上,“朕今日可没想着作弄你。”到底这回送他去了,一年半载回不得,见不着,皇帝再爱逗了人玩也不是当下时候。
  “是臣侍为陛下侍寝。”崇光的声音低了几分,微微仰起脸笑,“是臣侍想要陛下记得臣侍。”
  放出笼的良驹自然轻易不肯回笼。还是时候太短,没养丢了他驰骋的本性。
  罢了。
  皇帝轻轻喟叹出一声来。
  宫中不缺春闱秘戏图册,专司侍寝的教引公公虽大多不尝人事,也都学得精通。有些公公对侍君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有些公公却是见人下菜,只讨好那皇帝偏爱的,给红封多的,出身高贵的。崇光三者皆占,得了真传,只可惜皇帝一向随心所欲视成规于无物,以至于他到了今日才有机会一展所学。
  女子秘处如含珠母贝,坠露牡丹。拨开草丛,顶开肉壳向上两分,寻得了贝中宝珠以舌尖捧起,此处唤为“珍贝育奇,蛟人捧珠”;含了贝肉,轻轻吸吮那珠子,以舌肉拭过珠壁,待肉珠增大些便是“取珠养玉,水宫献宝”;而那第三句“护珠归母,承甘饮露”……
  少年人还一心想着将那几句口诀都使出来,冷不防被夹紧了头,却是皇帝送了送腰身,按住了他的后脑。
  “唔……”她余下那一条手臂肌肉鼓起,手指不自觉抓起了身下衣衫,撑着身子不叫软倒下去。
  崇光被封了视线,只几声气喘隔着耳侧一双腿隐约透进来。再行护珠把式时候,下唇已濡湿了。
  蛟人遇水,化龙入宫。
  “好了,崇光……”皇帝轻声唤了崇光起身来,还留了几分余韵,微微张着口,胸脯也还起伏着。
  “臣侍还没行完仪呢……”少年人仍旧跪在皇帝腿间,说话时微微鼓着腮,“陛下看完好不好……?”
  皇帝这下实在哭笑不得,他怎的还在这拗上了,非得将那八式还是十八式做完不可,也不知道打哪学得这般死心眼。“好吧,朕只当今日容你放肆一回。”她一下好笑,不禁摇摇头,倒冲散了几分情动的乏力。
  得了允准,崇光也觉有些别扭。公公教的是讨陛下欢心的法子,他哪有放肆的想法?实在是皇帝平素于此事上总惯于自持,又一向宠着崇光,他才看不出这点子情动来。
  公公说到这第四句专程提点了,化龙可不是说脐下那二两肉,而是加了手指去侍奉。水宫中自有聚雨腾云之处,乃是一处珊瑚座,只管绕了御座,鳞拂座尘,首顾座身,这便是“龙绕珊瑚,海摇地动”。
  只是这“地动”二字,却是只可意会,不许言传。
  他只管照着所学一一试来,却始终没等到地动,直到皇帝唤了他一声,他才发觉背上两脚已经收紧,死死抵着身子,教人退也退不出来。
  “该第六句啦……”皇帝才去了一回,索性抓了个迎枕来靠着,“又不是没经过,怎的反迟钝起来……”她歇了好几息才松了劲,浑身懒怠,连踢两脚、扶一把也不愿费力。
  还是这一年都惯着他,连察言观色都没学会。
  这一点上反倒是法兰切斯卡熟络些。皇帝不由好笑,只他那是经验所致,崇光这等待调理的年轻人是比不了的。
  这年轻人本想显示一番,没想到一下变成皇帝亲身指导,嗔了起来,“臣侍笨,陛下便看臣侍笑话。”
  “公公大多只晓得纸上谈兵,你又不是没经事,怎的还照本宣科起来。”皇帝好笑,朝身侧努了努嘴,“喏,还等着朕起来么?”
  天子已明示了,若再不明白那也入不得宫门了。崇光半嗔半恼,扶着皇帝躺好了,才从脚边爬去她身侧,“臣侍都认真学了的……那地动……”
  怎么还记着这茬呢!皇帝好生无奈,侧身过去捏了捏他脸颊,“不过是个好听名字你也全信,疼不疼?”她那手早移到了崇光下腹,故意使坏往下按了一把。
  “疼……”
  这才是好孩子。皇帝抽了他中绔系带,推了如意出来,缓缓揉捏起如意云头,没两下就被里头清泉沾湿了手指。崇光忍不住往她手里送,面上却咬着牙不叫出声来。
  “好啦,”皇帝不由失笑,“该是那龙腾致雨,露润青竹了。”
  “陛下……!”见着皇帝拿这东西来戏弄人,崇光早羞红了脸,“您怎么说出来了呢!”
  皇帝一脸无辜:“朕大婚时候也看过的,他们没想出新词罢了。”见着身下少年人越发羞恼她才收了调弄来,招了那如意入宫去,“好啦,朕不说了就是。”
  这下崇光反赌气似的,非要按着那固定把式来不可,将后头两句“竹随雨生,探云泣露,甘霖普降,润物无声”行全了。皇帝有意纵容他,也翻身压着人细细套弄,直等他浑忘了那劳什子,只摆尾探着云头寻雨露甘霖才松了腰力。
  他到底不是青涩少年了,入了宫门便晓得其中关窍。左右探路扫尘,须得按下那点子火气才好伺候皇帝来。待皇帝得了趣儿,自然也能赐了小郎君福气,携着郎君往好处去。
  吻细密地落在脸上身上,春雨似的,滋润起侍君肌肤。皇帝早塌下腰身,享受起身下少年人不知疲倦的侍奉,只管激着他往深处去。一时两人都没了言语心思,只留几声喘息,一道尽鱼水之欢。
  崇光回灏州没多久,便是端阳时候了。
  早先应了宫中侍君请父亲兄弟入宫探望,长宁都办妥了,只还有一样需皇帝裁夺:“陛下,迎外边亲眷入宫时候,须得一位公子主持。”左不过是认认人,送送礼,说说话之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需个人来做主。
  这本是皇后责任,再不也该是侧君。只是崔纯如离了宫,崇光也去了灏州,理宫务的长宁不过一介内官,总是不合适主持此事的。皇帝又是女子,若都如沉希音那般是朝官也便罢了,许多人是内眷,到底不便相见。
  她沉吟了许久才道,“……你去与沉少君说一声吧。”长宁正要应了声去,她又叫住人,“让谢太妃与他一道,就在沉少君的清仪宫主持。”
  如今主位就剩下他与阿斯兰,总不能叫阿斯兰一个蛮子去迎亲眷,也没得选。好歹谢太妃虽没得太后的名义,也算是半个长辈,平素管不得后宫事,这种时候抬出来却是正好。
  “是,奴晓得了。”长宁没多话,行了礼便退出去。倒是皇帝这下反应过来,咀嚼起“清仪宫”三个字,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竟没打住,连着笑了好几息才停。
  法兰切斯卡才从外头回来,见她这样忍不住打断,“你笑什么?”
  “我笑崔纯如,”皇帝摆摆手,“没想到他早给我埋了个钩子在宫里,我竟到而今才发觉。”
  “……啊?”
  皇帝一下松快,也便同他解释起来,“是沉希形。他住的清仪宫是先孝端皇后生前居所。”她本想停了,见妖精还是满脸茫然,只好挑明了说,“他们入宫时候居处都是崔纯如安排的,这清仪宫乃是东十二宫最近中宫的,论起来比崔纯如自己住的蓬山宫还高半头。想来他是早看出我有意找个人替他的宫权,相看好了才捧的沉希形。没想到中间变故迭生,沉希形还没落到明面上他自己先提了离宫。”
  “……他是不是傻?”妖精这口无遮拦的,反被皇帝剜了一眼。
  “我是不懂他啊,你说他看出来你要夺权不该留着宫权么?怎么反倒先自己安排上了?而且留着宫权不才能引你过去么?”
  皇帝只瞧着他清澈透亮的水蓝眼珠子,“……你不懂人心。捧了沉希形,他才不至于被崇光压着,在我这里才能挣几分体面;况且自己扶起来的人,沉希形见着又是个不那么受宠的,有些交情,又没家底,往后才好办事。一举三得的妙棋,到你这……”皇帝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没说出口。
  况且他还能沉住气,此事皇帝不说,他也能按捺住挑最合适的时机禀报。
  皇帝想起来反有些后怕。若非他勘不破“情”字,不与宫外的崔平交深,她那十年只怕过得还要难许多。不过也难说。崔纯如也许是谋求一个安稳,用乖巧懂事换她一个“不忍心”,也确成了。
  他的确适合做皇后。
  “你们人花花肠子是真多。”妖精听了半天,终于出来这么一句。
  到底崔纯如已离宫去了,皇帝虽反应过来此事,也不过同寻了本残卷一般,笑过便罢了——宫权究竟是给了长宁代掌。她是皇帝亲自从养生堂抱出来养在宫里的,也不怕有什么牵扯,用着放心。
  只是亲眷入宫探视之事交了给沉少君,还是引来些猜测。
  历来圣意是内宫外朝最爱揣摩之事,但凡皇帝有些异动便有人意图会她真意,仿佛什么事都要与皇权有点牵扯似的。至于皇帝本人,她只觉此行愚蠢,并没搭理的心思。
  再说了,风声越多越杂,圣意便越难揣测。她不介意为这点风声添几分真火。
  “你来我这干什么?”阿斯兰没想过皇帝突然过来,身上还只穿了件半臂纳凉,大半胳臂都露在外头,看得皇帝身后如期皱眉。
  这人怎的也不检点些!
  “旁人都有家人相会独你没有,怕你寂寞。”皇帝叫人抬了些折子来碧落宫,却不叫阿斯兰研墨,“我今日没得美人作陪,我也寂寞。”同阿斯兰说话的好处便是不必太用心,随口说两句,他也随口回两句,没得那些文臣世家的,一句话非要转五个弯,适合批折子时候消遣。
  阿斯兰盯着正伺候笔墨的法兰切斯卡看了许久,欲言又止。
  “他不算数。”皇帝没抬头也晓得他想的什么。
  那砚中墨条便刮出一声滞涩之音。
  “可他最好看。”
  “好看是好看,看得久了,也觉平淡。”皇帝放了手头折子,又拿了一封来看。这封才看了个开头,便被她丢了去阿斯兰怀里。
  “我不看。”阿斯兰将折子递了回去,“不能叫你拿了把柄。”
  “这封看看也无妨,我还不至于言出反悔。”皇帝笑眯眯地,可惜她笑得越温和阿斯兰越觉她设套,“给了你便是觉得你也看看。”
  阿斯兰狐疑地看她半晌,才终于打开了折子封皮。
  是专门参他妖侍惑主的。
  “……我懂了。”顺少君这下真看完了折子,才将东西递回去,面上浮动几分愠色,“是你套我的。”
  “是的呀。”皇帝盈盈笑着点头,她总是这般时候格外娇些,连声音也软几分,“你也不是头回掉陷阱里头了。”她见阿斯兰脸色又难看些,收了折子便笑,“也没亏待你不是?岭南道新贡的荔枝不也送了好些给你,八百里加急的宝贝呢,我都没留着。”
  阿斯兰面色更黑了。她是自己宫里没留,可她来碧落宫吃啊!先头这折子里参了三大罪,便是惑主怠政、扰乱尊卑和奢侈铺张,称呼他是红颜祸水,美色误国。那奢侈铺张一项便说了这八百里加急的荔枝。
  “……那你别吃我的。”她说着是常来碧落宫,实在每回来了都带些折子,要不就是借着地盘赏些新收的字画古籍之流,再有才是夜里侍寝。两人一说话便要剑拔弩张,偏生她总笑吟吟的,也不如何动气。
  只叫阿斯兰白白背着妖侍名头。
  “你气着啦?”皇帝才看完手头的折子,心情颇佳,“今年节省用度,不办秋狩,过两日带你去后头上林苑跑跑马?整日闷在宫里,看你无聊得紧。”
  “今年不去揽春园住了?”没想到反是法兰切斯卡先脱口而出了,“留在宫里不得热死,密不透风的。”
  五六月最是闷热,宫里又是高墙白地,道上连树都没有,自然难熬得很。
  “我想去的,去不了了,”皇帝也没得法子,“许留仙的考成法才落下去一年,李端仪的田亩清丈更是得细编准则,推广而下。正是紧要关头,这一段儿人事任免时候多着,日日要会见朝臣,去园子里住着是舒服,可上不了朝,便得腾更多时候见人议事,算下来不如不去。暑热么,也只好忍忍。”
  阿斯兰瞧了皇帝一眼,很快又转过视线去。
  “哦,谢太妃怕受不住暑热,安排和春陪着他去避暑就是了。”皇帝一下想起来,又对法兰切斯卡吩咐,“这事你记得同长宁说一声让她安排着,去年没进园子里头的那几位,想去也一并安排上,只当是照顾谢太妃。”
  “还能有不想去的?”
  “我不去,自然就有人不想去。”皇帝轻轻叩了叩折子封皮,才又看向阿斯兰,“园子里舒服,但你得留在宫里。”
  阿斯兰偏过头去看窗外银杏,“……我不稀罕这个。”
  夏日里头,银杏还绿着,高耸的一棵,其实没甚看头。
  可宫里就这么些东西,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看久了也要觉得无趣。
  沉仆射不方便进后宫,沉家是叫了少君长兄沉希音进宫来的。好容易等着前头礼节走过了,各个宫人都领了自家主子的亲眷往寝处去,他才有机会同这个幼弟单独叙话。
  来时本想了许多要告诫的,等真到了时候,沉希音又住了口,只道:“长姐说你若实在想家,她可以递了牌子进宫来瞧你。”
  宫中耳目众多,到底该小心着些。
  “我哪有什么不好的,”希形也笑,“长姐想太多啦,陛下待人很好。”
  “我也是这么同长姐说。她虽算得半个宗室,可惠王殿下已经故去多年,身份总是不太方便。陛下宽仁,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忘了本分。”沉希音微微叹气,一下又住了口,敛起怅色道,“家中一切都好,你二哥三哥都完婚了,父亲叫我给你带一句……”
  “谨守规矩,劝谏陛下……”还没等着长兄说完,希形先打断了他话,“去年他就这么交待我的,陛下亲自赶了他走。”他笑得轻松,也不以为是什么大事,“陛下可不是父亲那般死气沉沉的。”
  沉希音闻言便沉了沉眉毛,却没提他不敬尊长,“也不像刘中书家的小姐……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希形……你……”这位长兄欲言又止,一下停了言语,只瞧着盖碗里已有些凉的茶汤。
  过了好一会子,他才理好措辞,重新启唇问道,“你真晓得做侍君么?”
  清仪宫房舍规整,看着自然也端肃许多。院子里只摆了几盆时令花,看去还有些单调。
  端阳底下,室内还有几分艾草香气,清新得刺人。
  过了两息,长兄又问了一次,“你真晓得你已是天子侍御了么?”
  才到了五月,外头已有了蝉鸣声,聒噪得人耳朵疼。
  省亲听着是恩典,可见见弟弟们也罢了,真见着父亲,谦少使只觉无话。对面谢长使已随同太妃去了宁寿宫里,江宁谢氏那般大族,自然来的人也多些——太妃兄弟同长使父兄都能入宫来的。
  不同自己这边,只父亲同幼弟两人。
  陆按察沉默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铭哥儿过得好么。”
  “回父亲,宫中一切都好。”
  哪有什么不好的,便是有,鹦鹉前头,安敢多言。自然也只有一个“好”字。
  “那就好。你母亲也好,钊姐儿才说定了韩家九郎,你弟弟明年也要嫁了。我们家不比旁人门第高,你在宫中也小心些,别犯了宫规。”
  “爹,好不容易见一回哥哥,您说这些做什么。”陆家二郎嗔道,才同哥哥说起来,“姐姐说先生看了哥哥从前文章,很是赏识呢!”
  谦少使轻轻合上了盖碗,笑得有些恍惚,“我如今在宫中,从前那些文墨不便露了给外女,还是收起来吧,烦劳父亲同阿钊说一声……也莫叫吴小姐见着。”
  “……哥哥何出此言?我可是自己求来的啊。”希形又是一张笑面来,“我若不愿,又何必向陛下求呢?既求得了,又怎会没点子自知呢?”
  这个弟弟便是油嘴滑舌晃得人花,沉希音微微蹙眉。他主意大,在家中父亲母亲都无可奈何,自然这个长兄也毫无办法的。他既说晓得,便当是晓得。
  “自小你不想考功名,父亲才想着将你嫁了给有后劲的妻君,”希音沉声道,“哪想着你也不喜欢。”
  宫中不是好去处,更不能是好归宿。
  “哥哥,我说了,陛下待人很好。”沉少君面上已有愠色,也沉了脸对长兄发作起来,“长姐便不会说这等混账话。”他不轻不重地将盖碗一放,冷起脸来倒很有天家人的威仪,“我不喜欢刘中书家的小姐。”
  长兄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瞧了他一眼。
  这个弟弟今日为着要接见亲眷严妆了一番,袍衫裙履皆是宫中时兴样式,看去华美得很。
  就是不像在家时候的天真小郎。
  他静了许久才轻声道:“哥哥知道了,只是宫中忌妒,你要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