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的瞬间,她一言不发飞快扑进父亲怀里,只有父亲的怀抱是温暖而安详的。
  宁父并不急着出声,拍着佳书的背等了许久,等到女儿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才开口。
  “外面冷,快进来吧,我给你煎了三文鱼,煮了面条,还做了乳酪布丁。”
  客厅里白色吊灯安静将光线均匀洒在地毯,宁佳书洗过澡,裹着毯子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叉子卷了面条裹满芝士碎塞进嘴巴。
  她在飞机上没有进食,一路赶来消耗了太多的热量,吃得狼吞虎咽,并不顾及形象。
  壁炉里烧着一笼火,偶尔传来木炭爆裂炸开的细小声响。
  直到佳书将盘子里的食物扫荡得一干二净,宁父才把醒好的红酒倒给她半杯。
  “今天就喝那么多吧,喝完好睡觉。”
  她裹紧毯子,往壁炉更近的沙发靠了一些,汲取温暖。
  火光倒映中,葡萄酒晶莹的颜色在透明的杯壁里摇晃。
  “那年你学飞,也是这样忽然跑回来。” 宁父放下醒酒器,在她对面坐下来,叹口气。
  “孩子在外面不管受到什么委屈,最心疼的永远是父母。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难受,真想帮你挡掉所有的风雨啊,不管是去找航校的老师、还是揍哪个臭小子一顿,只要你一辈子快快乐乐不需要为任何事情伤心发愁。后来农场呆了一段时间,你忽然自己振作起来,跟没事儿人一样好了。我都不知道该庆幸当时没有强行插手你的人生,还是该为你的成长感到欣慰。”
  “就像那次一样,不管你现在有多难受,总有一天,时间会把所有的东西打磨得平整。这是命运的规律,也是它给每个人的磨难。你能遇到一个曾经深爱的人,拥有那么多幸福的或者心碎的回忆,已经比世上十之八九的人都要更幸运。”
  “未来的人生里,你也许还会遇到无数个让你难过的时刻,只有一点——”
  “不要在那个时候一遍遍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年轻的时候胆怯,往往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爸爸……”
  宁佳书在火光中含泪凝望他。
  “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爸爸都会支持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孩子。”
  室温下的红酒顺着她的喉咙滚下肚,有涩味,也有苦味。
  这一晚,宁佳书挨着壁炉在沙发上和衣睡了一夜。
  一觉醒来,山谷已经出太阳了。
  昆士兰的冬季,感觉更接近上海的十二月,白天和夜晚是两种温度,炉火已经熄灭,客厅开了窗,但并不冷,反而有些暖和。
  阳光越过窗落进来,白纱窗帘微微浮动。
  餐厅桌子上放着早餐,宁父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刚刚挂断。
  “爸爸,我看了最早回国的机票,明天凌晨就要走了,还能再陪您十几个小时。”
  宁父一愣,“这隔了几个月才刚来,住一晚就要走呀?”
  “不是您说的吗,不要在年轻时候胆怯,等老了才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不想遗憾,我总要弥补做错的事情。”
  “那倒也不必这么急。”
  宁父开着皮卡带她到农场溜了一圈,越过两座山头,便能瞧见另一面山上,漫山金灿灿的橙子,已经有许多果农在采摘。
  这些澳橙树是宁父买下农场的第二年才种下的,前两年虽然也挂果,但数量不多,直到今年,她才第一次瞧见沉甸甸挂满树的盛况。
  “农场这个月还蛮忙的,我就买了两台机器做包装产线,一台负责装网袋,到大城市的超市卖,另外一台挑大个儿的装箱出口国内。今年还正好赶上橙子荒,一上市就供不应求,二十多个学生都摘不过来。”
  “能赚一大笔吗?”
  “看样子是的。”
  宁父站在山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丝毫瞧不出他去年才刚做过心脏手术。
  宁佳书下车跟在宁父后头,往那边的山坡散步。
  “这两天开小飞机的师父家里孩子病了,正是要紧关口,你既然都回来了,走之前,就顺便帮爸爸给粮食撒一天药吧。”
  宁父口中的小飞机,是架农用的轻型机,农场大了,牛羊视察起来费劲,就从别的农场主那儿买了架二手飞机。
  这边的农业高度现代化,从播种、打药、到收割,基本所有的程序都有机器操作,其他的事情有专人在管,除去农忙,能让宁父操心的事情还比不上国内做生意那会儿多。
  撒药这活儿宁佳书倒不是第一次做,反正晚上再出发去机场也来得及,她便点头答应了。
  农药销售是昆士兰本地一所大学的农学院毕业生,配给之前,他已经来农场看过好几遍情况,又仔细告诉她剂量该怎么用。
  宁佳书一一记下来,换了条耐脏耐磨的牛仔连体裤,驾轻就熟爬上飞机。
  在农场起降不需要非常专业的划线跑道,在白天,一望无际宽阔平坦的田野,温和的风向与天气,让驾驶轻型飞机变成像驾驶自动挡汽车一样简单的事。
  摸到久违的驾驶舱操作仪表盘,她刻意不去想的事情也浮上心头来。
  申航领导给的假期其实早已经到期了,只是那时候正处季培风试音的关键阶段,公司三番五次催促她结束假期,回国就职,她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一再拖延到今天。
  最艰难那段时间,宁佳书想过,大不了就不再做飞行员了,反正她的家人都不希望她留在这个辛苦枯燥的行业。
  云航被申航合并后,她并没有续约新的劳务合同。
  律师告诉她,可以对旧合同提起申诉,除去洛杉矶三个月改装训练的违约金赔偿,她不需要为自己解约支付任何费用。那些钱还不值她衣柜的几个包。
  飞机驾驶的高度不算很高,她敞着窗,风哗哗灌进来,耳机的阻隔并不能挡掉飞机旋翼的声响。
  从高处俯视地面,视角像极了航拍。
  她能瞧见宁父独幢别墅院子里的大片薰衣草和玫瑰花,黑、白、棕不同颜色的牛羊在山脚喝水。边上就是堆满粮食的大储物仓库,以及新建的厂房,那儿还有颗比院子更高、枝繁叶茂的大树。
  远方蓝天白云的接壤,是金黄色的田野,土地里还留着上一季刚刚收割过后的冬小麦麦茬。
  澳洲有着低至每平方千米仅有3.2人的人口密度,在内陆的大农场,这个数字还要更低,得天独厚的条件这给了这片土地最安详静谧的田园风光,机械的劳作模式也让人更容易丢开烦恼放空。
  宁佳书闷头工作了几个小时,中午只停下来吃了顿午饭,草帽盖在脸上睡了会儿午觉,然后又带着保温杯鲜榨的橙汁上天。
  这一次,直等到天快黑时,飞机才落地,滑进仓库门停下来。
  太阳落山后天气便转冷了,山脚小别墅的烟囱在冒烟,大概是宁父做完饭,在给壁炉生火。
  宁佳书忙完出了一头汗,她精疲力尽,胡乱用毛巾一擦,换乘交通工具,开着皮卡下山吃晚饭。
  宁父从上一任农场主手里买来的别墅是正宗美式殖民风格建筑,白蓝相间,门窗对称,十分洋气。不过被宁父在门口一左一右挂了对家乡又大又红的灯笼后,画风便有些迥异起来。
  太阳一落山,红灯笼就亮了。
  勉强能照清小院子里的景物,别墅院子里停了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越野。
  宁佳书没有多想,扯掉手套,开门下车。
  她得抓紧时间,吃完晚饭洗了澡,还得开车到机场赶回国的飞机。
  一边脱鞋进门,一边在玄关喊,“爸,你来朋友了?”
  然后立刻,宁佳书闻见了厨房里传来的香味,她已经快半年没吃过一顿中二八经的上海菜,那甜里攥着咸香的肉味几乎在一瞬间窜入她的口鼻。
  嗅觉是人类最强大的感官,味道也往往要比场景记忆来得更深刻,更久远,人们能忘记许多事,却往往忘不了熟悉的味道。
  宁佳书的动作迟疑着发僵,鼻子瓮动,又嗅了两遍,愣在原地。
  她知道,这不是宁父做的饭。
  毕竟这香味,宁佳书像熟悉宁母的手艺一样熟悉它。
  她在厨房边上瞧了无数次,甚至知道这道菜应该在什么时候放糖,什么时机下醋。
  是她的错觉吗?
  她扶着门框的手在轻颤,不敢转身,害怕希望落空。
  “伯父早上给我打电话,他说你很想我,我就过来了。”
  不是假象,不是幻想,霍钦的声音是真真切切在身后响起,低沉温润,和梦境里一模一样。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宁佳书便落泪了。
  她能听见脚步在朝自己走近。
  来不及切换哽咽的嗓音赶紧大喊,“你别过来,我浑身都是汗,没换衣服也没洗澡。”
  拥抱从身后如期而至,在腰上收紧。
  “无所谓,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伴随着一声喟叹,似是满足又似怀缅。
  霍钦早上接到电话,托同事买了最快飞往昆士兰的机票。
  上海没有直达航班,只能在墨尔本转机,到了布里斯班又换乘火车,火车换大巴到镇上,最后花光身上所有的现金,才租到一辆加满油的越野开过来。这一天复杂曲折的旅程也算得上人在囧途了。
  幸而他最终还能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这里。
  第101章
  太阳从山峦那边彻底落下, 橙黄色的云朵和天空彻底黯淡,拉起夜幕。
  吃完饭,佳书裹上羽绒外套,和霍钦并肩在院子的台阶上坐下来。
  南半球有种微小的生物叫蓝光萤火虫, 白天瞧不见, 只有夜幕降临, 才能从泛出的微光里寻到它们的踪迹。
  置身这样的院子里,往往叫人生出种在银河系漫游的错觉。
  “今年上海开春的时候, 灰灰飞走了。”
  分别大半年, 霍钦原本有很多话想说,谁知起头只想到这件事情来。
  “它学会飞了吗?”
  “也许吧,有天我买菜回家,发现窝里只剩几根羽毛了。”
  “我妈白给它织那么多毛衣了。”宁佳书感慨。
  “它不属于阳台, 天空才是它的家。”霍钦说到这儿, 偏头看向她, “佳书,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对禽类毛发过敏?”
  宁佳书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这是谁跟你说的呀……”
  “何西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 ”宁佳书磨了磨槽牙, 小声嘟囔, “这个嘴上没门的家伙……”
  “她还告诉我,上高中的时候,你们就认识我了。”
  宁佳书脸涨得通红,伪装多年的暗恋突然曝光,像是衣服被剥了个精光的羞耻感,从头到脚将人包裹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