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科幻 > 我请求有罪 > 第19节
  老人充满正义感的话,好像永远也讲不完似的。草部一直说个不停,在他的声音中,幸乃渐渐开始感到安心起来。
  尔后,草部随口问道:“话说回来,你以前也是住在横滨的吧。”一时间,屋中煤油炉子的味道、白炽灯柔和的光线,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突然与曾经的那个位于山手的家重叠在了一起。
  下一个瞬间,依然迷迷糊糊的幸乃开始对草部讲述起来。具体讲了什么内容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草部听完一切之后微微耸了耸肩,然后慢慢垂下了眼角。
  “如果这么讨厌这张脸的话,干脆就真的把手术做了不好吗?如果只是这样就能让人生重来,那也是很值当的。人啊,是可以很多次重新来过的。不过呢,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有魅力啦。”
  满脸褶皱的笑容,配上那句无凭无据的话,却让幸乃觉得心中一阵暖意。她真的想要重来一次,只要一次就好——
  机构中的伙伴曾跟她说过一家位于樱木町的医院,幸乃去了那边,决定了手术的时间。那天晚上,幸乃停掉了服用已久的药物,坐在矮桌旁边,将日记本摊开。
  那上面满满都是“不能接受”“无法原谅”之类憎恨与嫉妒的言语,堆积如山,她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害怕自己如果看下去的话精神又会被击垮,幸乃谨慎地调整着呼吸,开始下笔写起来。只要一次就好……只要这最后的一次……幸乃在脑海中反复强调着,眼睛直盯着面前的日记本。
  “该和自己诀别了。就在今天,也要跟日记告别了。谢谢你能喜欢上我这种毫无价值的女人。永别了,敬介先生。”
  最近自己的行动明显变迟缓了很多,用微波炉解冻了米饭和土豆炖肉当午餐吃完时,都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
  午间的八卦新闻还在报道新宿那起无差别杀人事件的后续,她看着看着就觉得意志消沉。想起自己已经窝在家中好几天了,幸乃决定出去走走。
  记下了必须买的几样食材,她走出房间。是个晴天,风却冷得不像是三月下旬。无意中抬头看了看樱树,令她大失所望,枝头只有些畏缩成一团的花苞。
  直到在站前的超市里买东西这一步都还很顺利。可是,人果然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幸乃突然想要再买个灯泡,就走进了旁边的折扣商城。过度的照明和吵闹的店内音乐她都忍受住了,唯独走到玩具专区时,无意中看到了某样东西。
  那是个印有卡通形象的玩具箱,她突然想起,敬介的双胞胎女儿们就穿着印有同一个卡通形象的小衣服。
  幸乃呆滞地伸手拿过那件商品,转头走向收银台。“跟您确认一下,是要两件完全相同的商品么?”店员殷勤地询问道。幸乃点了点一直低垂的脑袋,慌慌张张地结了账。
  大脑就好像被什么人控制了一样,幸乃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像是要逃离店内的暖意一般冲到了外面。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落,店门口的霓虹灯一个个亮起来。
  幸乃将折扣商城的巨大包装袋抱在胸前,冲进了京滨东北线的列车车厢内。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为了躲避周遭视线而闭上了眼。就在眼睛合上的瞬间,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幸乃几乎即刻便进入了梦境。那是个她从不曾做过的、残忍的梦。
  姐妹两人开心地笑着。
  她们手上拿的是自己刚刚买来送给她们的玩具箱。
  明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箱子,两个人却依然在互相争抢。
  幸乃一边做着晚饭,一边用温柔的口吻责备她们。
  正在此时,身穿西装的敬介回来了。
  “怎么回事啊?妈妈又给你们买好东西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女儿们的头。
  女儿们全部心思都在玩具上,根本顾不上看爸爸一眼。
  幸乃告诉他们饭做好了。
  三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到了餐厅。
  这是一栋老旧公寓二层最靠外的房间。
  一个两室的小巧精致的家。
  圆形的餐桌上摆满了饭菜。
  主角当然是所有人的最爱——土豆炖肉。
  升腾的热气中充满了甜甜的香味。
  大家都在笑。
  所有人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幸乃俯瞰着这一切。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细长的眼睛因为微笑而眯得更细了。就在此刻,事情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不知为何自己的脸正在逐渐膨胀,像是不断注入空气的气球一样,眼看着越来越大。可家中的其他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
  那张脸不断膨胀,渐渐变得像个怪物一般丑陋,在下一个瞬间又猛地爆开,里面竟然飞出了美香的脸。
  孩子们若无其事地管美香叫“妈妈”。甚至连敬介,都发出猫一般撒娇的声音说道:“喂,妈妈,可不要抛弃我呀。”
  美香高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望向天花板。不,她望着的,是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家人的幸乃。
  美香继续笑着,她的嘴却动了起来。幸乃马上就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田中幸乃小姐……敬启……敬启……敬启……敬启……
  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幸乃从噩梦中解救出来,她拼命望向四周,视野中出现了“东神奈川”的指示牌。
  下了电车,幸乃努力迈动虚脱的双脚爬上楼梯,换乘了横滨线以后,她终于小小地呼出口气。后背已经完全湿透了。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千家万户的灯火,这样的风景她看过不知多少遍,今天却觉得格外新鲜。
  在中山站下了车,幸乃目不斜视地径直朝敬介的公寓走去。怀抱着折扣商店的购物袋,念叨着“我只是要把这个交给他”的借口,她一直走了半个多小时。
  到达公寓附近时,四下一片寂静,连虫鸣声都没有,竖起耳朵却又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幸乃绕到公寓后面的一片空地上,抬头望向二层,只有敬介家没拉上窗帘,荧光灯的光亮从窗户那里透出来。哭泣声比刚才更大了,接着是美香喊叫般的声音。
  幸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间房子。突然窗边站过来一个人,不知为何,幸乃一时竟没能察觉那是美香。
  美香的身体半掩在窗帘后面,她神情忧郁地仰望着天空。不要说梦中的样子,就是跟幸乃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比起来,整个人的感觉也截然不同了。张扬的感觉消失了,即使离这么远,也能看到她苍白的肤色,以及凹陷的脸颊,然而她的肚子却莫名地鼓了起来。
  幸乃的指甲深深陷入握紧的手心里,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要叫嚣着炸裂开,强烈的恶意在心中汹涌翻滚。“明明在那里的应该是我……”幸乃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着。
  就像听到了她的声音似的,美香看向了这边。然而即使被发现了,幸乃也没有移开视线。清冽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
  美香先颤抖起来。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神智似的眨了眨眼,转头看回屋子里,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望向幸乃,接着浅浅鞠了一躬。如同是在同情她一般,如同是在与她分享痛苦一般。
  随后,一阵更大的哭声传来。美香再次向幸乃鞠了一躬,然后就像要遮丑似的拉上了窗帘。
  幸乃突然察觉自己开裂的嘴唇渗出了血,铁锈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一种被独自留下的孤寂感随之而来。不可能送出去的礼物在手中突然显得格外沉重。自己为什么会拿着这种东西呢?幸乃觉得很不可思议。
  周围的景物如梦初醒般恢复了颜色,就在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喂,你是田中吧?”
  耳边传来一个饱含温柔的苍老声音。草部正朝着她走过来,步伐坚定得根本不像一位老人。
  已经没脸见他了,再也不能继续向其他人撒娇了,自己根本没有这种价值。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立刻逃离了此地。
  幸乃跑过整个住宅街,手上的袋子随着脚步不停发出声响。就在她觉得已经撑不住了打算停下来时,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儿童公园。公园比大路上还要更暗一些,连里面有没有人影都看不出来。幸乃放下心来走到入口旁的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把药拿出来,不用水就直接吞了下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一直以来的那个念头在心中闪烁。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死呢?乱发脾气似的在心中诘问时,她猛然想起了那个声音的主人。
  “自己杀死自己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个干瘪的声音如此说道。幸乃不记得他告诉过自己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于是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手机,第一次翻出了“八田聪”的号码。她期待着对方有能让自己获得救赎的方法,所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按钮。可是,阿聪并没有接电话。
  好长一段时间里,幸乃都在等他打回来。在此期间,她渐渐感觉到一阵暖阳照耀下的困倦。
  追求即时起效的药物果然立竿见影。强忍着随时都会睡过去的舒适感觉,幸乃抬起头,看到了粉色的花。粗壮的樱树上唯一一朵花,一朵樱花。
  最初幸乃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开始做梦了,但那凛然于枝头的样子让人感觉不到一丝虚假。从某处射来了一道灯光倾泻于那朵花上,在众多花蕾之中率先开放的樱花,骄傲地迎着夜风摇摆。
  啊,是啊,已经没有必要活到明天了。幸乃无力地想着。其实就在今天,她失去了一切。或者说是很早以前便已失去了,只是到今天才真正明白过来。我是只要活着就会给别人造成麻烦的人,已经没有人需要我了。
  时间到了夜里九点左右,幸乃关闭了手机的电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脚都像要留下切实足迹似的,向着车站走去。
  将折扣商城的购物袋扔进旁边的河中后,她先后坐上了横滨线与京滨东北线,从蒲田的车站步行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中。打开门的时候,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才第一次落了下来。
  她顾不上压抑涌上喉头的呜咽,慌忙伸手去够柜子,拉开抽屉,从里面尽可能多地抓出一把ssri药剂,塞进嘴里嚼碎。
  幸乃沉浸在瞬间袭来的安心感之中,一片粉色的光景在脑中不断扩大。她做起了今天的第二场梦。
  那是她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每一天,眼中映出的一切都是清澈的。是与敬介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吗?不,不是的。是更早之前。是那个生命还没有与痛苦为伴的世界。
  远处可以看见摩天轮,右手边是白涛翻滚的港口。无论是横滨地标塔,还是如同鼓起的船帆一般造型别致的酒店,都被海上升起的太阳渲染上了一层美丽的颜色。
  樱花花瓣如雪片飞舞,山丘上伫立着一名少年。
  压抑着悸动的心情,幸乃向他问道:“你是谁?”
  听到她异常高亢的声音,戴眼镜的消瘦少年回过头来。
  “我?嗯,我啊——”
  那个名字,令她的心仿佛被紧紧攥住了一般。毫无预兆地,眼泪滑过了脸颊。“哎呀?”幸乃惊讶地脱口而出,尽管她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幸乃蹲在地上,少年在她面前跪下来,然后伸手搂住她的背,用力抱紧了她。
  “不要紧,别哭了,求求你。我会保护你的。”
  如此温柔的低语,却被幸乃拼尽全力地拒绝了。
  “不要碰我!”
  在这一声呐喊中,幸乃被猛地拖回了现实。她睁开眼,头顶上方是无尽黑暗,房间里冷得好像被抽光了空气,并且空无一人。如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时间在流逝。
  她看了看枕边的表,意识再次模糊起来。幸乃感觉好像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警笛声。
  三月三十日,凌晨一点十八分——田中幸乃年满二十四岁的人生,静静地落下了帷幕。
  [1] 水子:指的是生下来没撑过一天便夭折的婴儿,或是因流产而死亡的胎儿。这个词来源于传说中的神“水蛭子”,水蛭子刚一出生便漂入了大海。
  [2] 皋月:日本对五月的别称。据说最早源于我国的夏历。
  [3] 少年教养院:儿童自立支援机构的前身。
  [4] 设定5:日本弹子机房的老虎机一般赔率分为1-6档。
  [5] 便利店取款:日本的银行在新年假期中是不营业的,因此需要去便利店等有取款服务的地方取钱。
  [6] 噻吩唑仑:抗焦虑药物,具有较强的镇静、催眠、抗焦虑作用。
  [7] ssri:新型的抗抑郁药品,包括百忧解、赛乐特、兰释、舍曲林、西酞普兰和艾斯西酞普兰。
  第二部 判决以后
  第六章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在网上看到“被告人田中放弃上诉”这条新闻标题时,丹下翔下意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周围是被黑暗包围的印度瓦拉纳西街景,许许多多廉价旅馆的阳台上都挂着样式相同的电灯泡,灯光摇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弹奏锡塔尔琴的声音,只是翔所在的网吧中充满了外国人嘈杂的交谈声,缥缈的音乐被掩盖了下去。
  那个初春时发生的案件,总是时不时在翔的心中若隐若现。因为记恨抛弃了自己的前任恋人,而纵火将一家三口烧死,老实说这种故事并不算多么新奇,翔也没有过多的感受。无论案发前曾经整容的事,还是作案后试图自杀的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尽管如此,翔的视线还是无法从那则标题上移开——很少听说有被判处死刑的人会放弃上诉。他试着搜了一下辩护律师的说法,可惜在网上一无所获。
  也不知翻找了多少的网页,背后传来“翔?”的问询声时,他竟一时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