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呀就是个十足十的小学人精。”
  对于茹慕钦的评价,年夫人说的那是一脸的神秘莫测。
  但当身边小辈点头附和,并为了达成共识嚷嚷着“小师叔就是爱学姨娘”时,年夫人并没有太多惊讶,反倒轻声问道,“小木子当年只有五六岁,竟还记得汀娘的存在?”
  “记得,我打小记性就好!”
  这世道内,除了杀人放火之事儿就没有她管木子不敢开口承认的。
  厚着脸皮将自己夸赞了一番,见实际效果不错,她呀干脆趁热打铁,继续追问起十五年前有关小师叔更多事情来。毕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年夫人也在耳边好奇声不断传来的同时,将目光眺望远方,思绪也随着遥远的记忆不断向前追溯。
  有关第一次同茹慕钦见面的准确日子,年夫人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那是一个十多年前风和日子的晌午。
  那日晌午,按照规矩,还是季家戏班当家花旦的年夫人是要准时准点上台。
  也正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看向台下动作,让她认识了两位“过路人”。
  戏台之下,仅有十来岁的少年郎看上去有些木讷,但并不妨碍他仔细聆听身边人的讲解。
  少年郎身边陪同的是个穿着打扮都较寻常百姓不同的姑娘家,同样与身边看客不同,姑娘家的神情中总是透露着些若隐若现的疏离感。
  此般感觉像是对什么事物都兴趣缺缺,就连扫向台上当家花旦一举一动的眸子里都是了然多过惊艳。
  当时的年夫人确信少年郎和姑娘家皆是第一次出现于此。
  可当少年郎因为听不懂曲中意而眉头紧蹙时,姑娘家又会第一时间注意,并提供上绝非首次见识的详细讲解。
  那个时候,看台上的唱曲儿人和台下的看曲儿人应该都认为彼此间仅是一面之缘。
  年夫人同少年郎他们的第二次相见约莫是在一年后的初春。
  对于姑娘家一眼便将自己身份识破一事儿,哪怕时至今日,年夫人仍是存有疑惑的。
  可惜每每问起,都会被姑娘家的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堵住了接下来所有的试探。
  不过人与人相处都是存在秘密的,而这份秘密大概持续到两年后才被揭破。
  两阵婴儿啼哭伴随着产房内产婆的惊声尖叫此起彼伏的响起。
  等到一直守在屋外的两男一女匆忙闯入时,看见的竟是受惊过度的产婆哆哆嗦嗦地躲在角落,刚刚生产完的年夫人面上同样毫无血色。
  一体双生的婴儿无论是从哪个方面都足以给予在场人充足的视觉冲击,即便是行医多年的少年郎在看见此幕时都仅仅呆立于原地,更不要说是满心欢喜,期待了十个月的男人。
  还在啼哭的婴儿是被猛然反应过来的姑娘家用被巾手忙脚乱包裹住的。
  哪怕心中害怕,抱着襁褓的手忍不住发颤,姑娘家仍在强装镇定地在第一时间挤出了笑容,依着脑海里的记忆哄着婴儿乖,莫要吵了娘亲休息。
  “呵,我就说了我是被诅咒的人,这辈子又有何强求呢。”
  床榻之上,年夫人一双眸子尽失光亮,口中所言也尽是无望与自嘲。
  她在笑话自己的贪念,自己的不自量力,更是笑话一切的诅咒都是真的,而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俗子。
  即为凡夫,一旦触碰了古老的禁忌,就应该接受惩罚。
  “季七娘,你是疯了吗!他们可是你和年祈之心心念念盼来的孩子!”
  听不得年夫人的自暴自弃,在瞪了眼同样打算放弃两个孩子的男人,姑娘家不再顾及任何情面,撂下一句“你们两个不要他们,我要!”后,拉着少年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之后茹大夫有给我们讲明白,也看了古医书,他告诉我们林儿个和森儿哥不过是病了,只可惜我那两个孩子还是没有熬过那个风雨交加之夜。”
  时间是最好的抚平伤疤良药,年夫人在讲解起过往时,神情里早已没了前些年的伤心失意,有的也只有提起两个苦命孩子的惋惜,以及对当年茹慕钦所作一切的感激。
  “其实茹大夫是个好人,和我那两个孩子一样,他只是因为汀娘走的有些早罢了。”
  “我知道呀,所以我一直都在陪着小师叔。”
  一手托腮,四根手指还在有规律地轻点着面颊,管木子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当看见远远自立于拐角处的小师叔时,另一只手摇地那叫一个欢快。
  ……
  齐小夫人对于旁人的关爱来的永远都如洪水猛兽,好比城中这几日多出来的表面上说是避免小师叔寂寞,实则冬游的小怪物队伍。
  看着东窜西跳,毫不受控制的小朋友们,再摸摸腰间迅速瘪下去的荷包,一种敲诈讨厌鬼就在不久将来的念头霎时间充斥了管木子的整个脑子,竟是挥之不去,越想越来劲。
  “啊——嚏!”
  城西齐府,因为鼻尖瘙痒难耐,一直陷于沉思的季言叙竟是自己吓了自己一大跳。
  拍了拍打喷嚏打的有些疼的脑袋,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他又因为视线聚焦于手中金条时发起了懵。
  此时视线回转到昨日半夜。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诚如外面天气一般,城西一处极其隐蔽的屋子内正有两个称兄道弟的彪形大汉趁着昏暗的烛光谋划着后半辈子的锦衣玉食。
  “大哥,这次若是成了,咱们两个可就要吃香的喝辣的,到时候咱们兄弟俩可要寻上几个扬州瘦马来乐呵乐呵。”
  几声极度猥琐的笑声从紧闭的门缝中渗出,听着耳边毫无抱负的吃喝嫖赌言论,被唤着“大哥”的男人直接抬手朝着二弟脑袋上招呼了几下,之后念叨的也尽是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教导。
  “二弟,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也就是因为你这胸无半点墨害的咱们少发财了整整十六年!”
  “那我当年也不知道嘛,大哥。”二弟说的尽显委屈。
  “可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一回想起当年杂耍班子里痛失的两个刀枪不入的摇钱树和一个小活树人,大哥便是一阵又一阵的悔恨涌上心头。
  当年他们哥俩在屠杀了一家四口,虏获了两个幼儿后,本想着将两个小怪物当做玩物供市井百姓观赏。
  可当两幼儿愈发茁壮,且有着金刚不坏自身时,异于常人的体格终是让兄弟俩人有了忌惮。
  而他们的打算便是再过个两年,待两幼儿翅膀硬了之前再下狠手,将其屠杀,然后寻个更稀奇古怪的怪物用于揽财。
  很巧,在念头萌发的三个月后,让二弟在一次意外出行时寻到了。
  一样的杀人灭口套路,也还是一样的夺子手段,只是这次抢回来的树人更具有吸引无知百姓的绝对本钱。
  “大哥,我知错了,可当年那颗烂树人浑身溃烂的实在恶心,我当时真的被恶心透了。”
  一想起小树人浑身树皮脱落,满身流脓长疮的样子,二弟就一个冷战上头,但回想起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贸然闯入杂耍班子的男人时,又令他一阵怒火上心头。
  气的二弟呀,蹦跶起来的同时就开始咒骂起男人的祖宗十八代。
  “大哥,当年若不是那个狗东西将三个值钱家伙劫走,如今咱们兄弟俩那可都是富甲一方的英雄好汉,如今想来,我竟是觉得那男人好似十几年前在季家戏……”
  二弟的痛骂声戛然而止,原因无他,只因当下眼前突然闯入的一幕竟是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的血腥场面一模一样。
  一样的夜色如幕,一样的手持长刀,一样长得凶神恶煞的臭男人。
  “见鬼了,怎么十几年前是你,十几年后还是你们要断了我们兄弟俩的发财致富路啊——”
  声声惨叫痛入心扉,可径直闯入的黑衣男子仅是手起刀落,杀红了眼。
  等到一切重归平静时,杂耍戏班内早已衙差满布,而如乌云压顶般将邑都城挟持了数月之久的孩童失踪案亦是在今晚告一段落。
  ……
  齐府后院内,将今早上县老爷派人送来的黄金十两拨弄的叮当直响,昨儿个见义勇为的季言叙却是泛起了愁。
  虽说他早已是个混迹了江湖数十年的□□湖人,可在案发现场被两个无能鼠辈哆哆嗦嗦指认成旁人姓名时,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忿。
  难道他还没有出名到人尽皆知?
  “被收押在牢的两位恶人口中念叨的男人可是您?”
  似是百思不得其解,季言叙终是将话题扯到了对面竹迪子身上。
  他本想着世间能同他一起被称为英雄豪杰的季家汉子应该有且只有他爹一人,可面对如此好的拦功机会,竹迪子居然摇头否认,甚至在想到什么人后,直接冷哼出声,一双好看的眸子都被他翻的几乎不见任何黑色。
  谁说他们城南季府没有好事儿的其他主儿,那个欺上瞒下,背地里骗走戏班上任家主的混小子可不就是个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混球儿。
  “这些个破事儿都过去那么些年了,现在提起来干嘛晦气,晦气!”
  不论从哪个方面说起,竹迪子对于年祈之此人都是能避则避,不能避就死命扯开话题,顺便在背地里悄悄诋毁对方一番。
  这不在用气势镇压了小一辈的好奇后,竹迪子倒是为了自己的好奇付之行动,道,“你小子最近怎么了,该不会是没出息到缺钱了吧?”
  “最近手头上是有些紧。”
  坦然承认着自己对于钱财的迫切,明明被人鄙视到了尘埃里,季言叙还是觉得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其实我接手此事除了受人之托外,还是为了圆儿哥的安危着想。”
  邑都城中,有关孩童失踪案的影响远比市井流传的严重的多,毕竟关乎城中未来,以及官家在百姓心中的绝对地位。
  在昨日离开前,季言叙有从衙差的只言片语交谈中探听到一些不可为外人所道的秘密。
  原来此次孩童失踪案与其说是一众江湖恶人的财欲熏心所为,还不如说成是位于庙堂之上的掌权人暗自谋划了一切来得准确。
  从三个月前,季言叙便从各处门路中听到了些许有关官家病重一事,可有关官家的事情向来都是国之要密,又岂容他等平民百姓随便谣传。
  可世间又何来空穴来风一说。
  如今结合前应后果看来,倒是令季言叙想起另一件在邑都城中与双生子同等,让百姓们闻风丧胆的禁术。
  有关邑都城的起源一说,无人知晓,但世代百姓供奉的除了明面上的九重天诸位天神外,还会在每年的中元节供奉一处鬼神。
  此鬼神以噬万物之元神为生,摄万物之魂魄为计,所到之处皆灾祸横行,生灵涂炭。
  偏偏就是这般令百姓惧怕,三界众生头疼的万恶鬼神竟是个言出必行的老实鬼。
  据传此鬼神偏好活物,且越是丑恶之物越得其欢心,若有人日日诚心供奉,假以时日供奉者定会心想事成,由此在人心贪婪的世道便产生了“采生”一行当。
  “采生”故如其名,捕杀生人以祭鬼神。
  “嗯……你想逞英雄,当好汉的自负我懂,可你为何要将一切所作所为强加到圆儿哥身上?”
  关于邑都城中祭祀鬼神的习俗竹迪子道听途说的摆明比晚辈多,可他实在看不惯一些大人,尤其是他家儿子这种之前待圆儿哥为累赘,现在突然想开要对小朋友好的伪君子。
  更何况他不明白季言叙是从哪儿来的自信认为圆儿哥就非要对这种自作多情的“父爱”有所感动。
  “傻小子,你该不会真的把你自己当成圆儿哥的亲爹了吧?”
  长久以往压制于心底的疑惑总算被寻了个好机会问了出来,当看见季言叙拿着金子的手瞬间顿住,满脸也竟是不可思议时,竹迪子同样疑惑到嘴角抽搐,道。
  “就你个没心没肺的蠢东西,也配我们圆儿哥给你屈尊当儿子?”
  ……
  “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
  自从证明邑都城中孩童失踪案与茹慕钦毫无关系后,最开心的人当属齐小夫人是也。
  就单纯听着由“小师叔”三字改编成的随意小曲儿,还有跟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在长辈身边打转的兴奋模样,要不是茹慕钦本质善良,想必如今的石墙壁上定会多上一个被数根铁钉钉住上下唇,然后任由旁人怎么扒拉,都扒拉不下来的活体标本供人欣赏。
  近几天的管木子实属让人心烦。
  不说将小只带坏,彻夜胡闹,扰的人无法安宁,就是毫无私人空间这点都令茹慕钦头疼了不止一两回。
  这莫不是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小师叔,你不能怪我烦呀,我是来陪你的,当然要时时刻刻看住你,要怪也是怪你寻的这处山洞里没有遮拦,还害得我次次说话有回声。”
  一张小嘴叭叭的能将死的说成活的,不顾小师叔看向自己的漠然,管木子厚着张脸皮和长辈套着近乎。
  这近乎大概从十几年前的第一次遇见到近些日子她的不离不弃,说到感动之处,管木子还会恰到好处挤上两滴眼泪引起共鸣。
  可惜,“饱受折磨”的茹慕钦早已练就成了一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看家本领,莫说共情,就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小师叔,你看我跟你可有缘了,你瞧咱们两个都带的有红绳子。”
  拍马屁之路向来道阻且艰,但面前的困难都不足以阻挡管木子套近乎。
  指了指小师叔身后隐藏在飘逸长发里的红色锦带,再讨好似的露出一直戴在手腕处的红绳,一切的一切都进行的异常顺利。
  顺利到知晓一切的茹慕钦在边点头的同时边用手指抵在对方额间将人推远,同时一副嘲笑样道,“我这是红帐幽烛,春宵一度之后曼汀赠的,你这红绳……也是?”
  管木子:……是茹慕钦你大爷!
  她和小古板现在还处在盖着棉被纯聊天的单纯地步。还春宵一度?红帐幽烛?
  再说了,姨娘死的时候就小师叔那稚气未脱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小屁孩,那个时候他有十八吗?成年了吗!居然还敢在这儿给她讲什么情情爱爱。
  现在的她只想回戳着茹慕钦的额头告诉对方,没满十八岁那都叫未成年,打未成年的主意都是犯法,要坐牢的!
  “你有什么话就跟我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以逗小辈为乐也要有个度,在看见双手握拳,咬牙切齿的管木子已经开始霍霍起身边花草时,茹慕钦认为应该适可而止了。
  “我什么时候拐弯抹角了,分明是你只顾着种花,不理我!”
  有个台阶下总比被人架着强,一听小师叔对自己服软,就算心里偷偷乐呵,管木子表面上也不能表现的太过于明显,但这些都不妨碍她继续此行而来的最终目的。
  其实管木子最近一直缠着茹慕钦是想闹清楚一件事情,就是为什么在和小怪物们出去游玩时,年夫人没有问起未来赴约的季娣筱任何消息,反倒在目光扫过了一众人后,极其自然地将所有视线定格在了一个本不该注意的人身上。
  而且此人好像和年夫人的日常相处中有着一种异常和谐的微妙感。
  “哦,你说渔愿?当年他是被年祈之从个渔民手中抱养回来的,也许近几日相处下来,他想起了和七娘他们生活的那段日子吧?”
  茹慕钦如实回答,顺便帮助惊讶的管木子将掉下来的下巴轻轻合上,继续道,“难道你以为所有小孩子都跟你个小白眼狼一般将好心收养他的人统统忘掉?”
  “我哪儿是白眼狼了!”
  原本管木子还在纠结渔愿竟然是被年夫人收养这一问题,可当听见小师叔睁眼说瞎话时忍无可忍了。
  旁人都能说她没脑子,没记性,但知晓前因后果的茹慕钦说她就是天理难容!
  “小师叔,我也和你一刀两断,立刻绝交!”
  耍横的性子说来就来,如同往常一般,在将小脑袋往一侧一偏后,管木子气鼓鼓地就开始等着对方的道歉,只是事情的发展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一股熟悉的迷香传来,在听见耳边传来的一声轻应,道“你我至此一刀两断也好”后,眼睛一睁一闭又是另一个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