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鬼怪 > 行云声 > 行云声 第90节
  他虽凛然奔赴黑暗,却也不是一无所求。云之墨到底不是个好人,只愿奚茴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这一生,最好记得他的好,永远也别忘了她的影子哥哥。
  ……
  思绪回归,谢灵峙回眸看见了齐晓那双好奇的眼,他问他此番来元洲是为了谁。
  谢灵峙没有隐瞒,他道:“云之墨说,奚茴在临海的城里等我。”
  十多日前的谈话,每一句每一字谢灵峙都记得清楚,君子守诺,他也不怕云之墨会用奚茴的命来欺骗他,何况那是奚茴,哪怕有一丝可能,谢灵峙也要找到她。
  天灯散去,海边的人都在往回走,谢灵峙与齐晓已经吹了许久的冷风,明日,他们就能入城了。
  -
  渔姑节的热闹持续了好几日,一夜天灯的祈愿也不知能否被海女渔姑所见。
  奚茴那日饮多了酒,被云之墨哄睡过去后便在屋中待了三日,三日不曾醒,这三日却一直梦连连。
  也不知是否因为无意间碰见的女子所说渔姑的故事过于传神,加之晏城所谓的神女给她的印象并不多好,奚茴梦里的渔姑因为痛失所爱,心生恶意,只要是写在天灯上祈求爱情的男女皆被她的咒法分开。
  奚茴那盏写了“长久”二字的天灯也落入了她的手中,她看见了奚茴与云之墨绑在一起的发,发狠地将那盏天灯摧毁、烧去,断了奚茴长久的念想。阴寒的声音催命符般在奚茴耳畔响起:“睁开眼看看吧,你所期望长久的人,将会永远离开你,天各一方。”
  奚茴厌恶她这句话,更厌恶她的声音,她将手中的匕首刺去,像是要与那渔姑鱼死网破,就在她挣扎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茴!”
  不是唤她小铃铛,此刻守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是云之墨。
  何人会叫她“阿茴”呢?
  奚茴慢慢睁开了眼,从与渔姑争斗的梦境中苏醒,屋中明晃晃的光有些刺眼,原来是小窗半开,照进了对面屋檐上的白雪。漓心宫寒颜香的味道让她没忍住皱了一下眉,再朝身侧看去,是两张熟悉的脸。
  谢灵峙规矩地坐在床侧小凳上,而隔着一片珠帘的圆桌旁,齐晓正探头探脑地望来。
  奚茴有些意外,目光扫过屋中,没瞧见云之墨,只能认为她的病又加重了,云之墨替她去寻大夫,至于谢灵峙和齐晓为何会在这儿她就不得而知了。
  奚茴重新将目光放在谢灵峙身上,意外看见了他左脸上的伤疤,眼神闪过些许惋惜:“之前没有的。”
  在她有勇气为护谢灵峙死时,他脸上是没伤口的。
  谢灵峙也注意到她视线落处,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已经成了深红色疤痕的伤口,轻声道:“吓到你了?”
  奚茴摇了摇头,恶鬼都见过,疤痕有何好吓人的?
  她想问谢灵峙为何会来海边,顿了顿发现嗓子干得发痒,沙哑着声音还是没忍住询问了云之墨的去向。
  “哥哥呢?”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单元了,这本在本月内就会完结哒。
  下一本开《隆京夜献》。
  第86章 九夜长灯:二
  ◎奚茴的魂丢了。◎
  窗外时不时吹来一阵冷风, 几朵雪花顺着窗棂飘了进来。
  晏城一役后,谢灵峙与云之墨也只见过那一次面。当时他听到了云之墨的话其实也觉得有些缥缈,关乎灵璧神君, 关乎轮回泉,那些平日里会被他们挂在嘴边的传说, 如今却又真实地摆在眼前。
  谢灵峙本来不信的, 因为他在元洲见到了奚茴, 才断定云之墨的确没有骗他。
  云之墨说过, 若奚茴问起他就照实说, 谢灵峙便如实相告。他在说这些话时奚茴一直沉默着,只是从躺在床上慢慢变成了坐起靠在床头,垂着一双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灵峙一时不知, 云之墨到底有没有告诉过奚茴关于他的过去,若他说过了,又为何要让自己再说一遍?若他没说过, 奚茴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 就像是洞悉一切, 沉默得如同在听旁人的故事。
  直到谢灵峙说完,奚茴才从安静中回神, 她没抬头, 只问了一句:“距离渔姑节,过去多久了?”
  谢灵峙轻声道:“三天。”
  奚茴轻轻哦了一声, 再没说什么话。谢灵峙想她已经沉睡了三天, 醒来应当是饿了, 所以给她准备了点儿吃的。
  齐晓端着一碗鸡汤站在半开的房门前不知要不要进去, 方才屋内发生的事实在有些离奇, 他迷迷蒙蒙地像是听了一段神话故事, 让人不敢相信。
  小二在齐晓来之前给奚茴端了一碗清粥和两碟小菜,又因谢灵峙说奚茴喜欢吃鸡,故而齐晓才特地盛了这一碗鸡汤来。至于谢灵峙……行云州谢家那边给他传来了信符,他推了漓心宫长老一事已经被谢家知道,看来即便他离开行云州,仍有一堆杂事处理。
  奚茴已经起了,她坐在圆桌旁端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吃着,小菜一筷子没碰,瞧上去冷冷淡淡的,好似并未被谢灵峙说的神话故事打动。
  齐晓顿了顿,还是端着鸡汤走进去,将鸡汤放在桌面时奚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依旧在喝那碗粥。
  齐晓瞥了一眼,这才发现那粥早已见底,她手中的勺子对着空碗舀了半晌,喂了一嘴的冷风。
  奚茴非但对齐晓送来的鸡汤视若无睹,甚至像是被人抽走了魂,一双眼也不知多久没眨了,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睑落下滴入了粥碗中。
  几行眼泪叫齐晓略慌了神,他坐在奚茴身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问:“你没事吧?”
  其实他与奚茴并不怎熟,往年奚茴在行云州受人欺负时他没施以援手也没加害她,至多算冷眼旁观。因不熟,所以他对奚茴也没什么偏见,只是后来在知晓她亲手杀了赵欣燕后对她多了几分忌惮,觉得此女颇疯,亦不知她这样没心没肺的女人,为何在谢灵峙的眼中却成了需要人保护的小可怜。
  如今奚茴在他眼前落泪,当真像是受尽了委屈,叫人心生不忍。
  那名叫云之墨的男子,齐晓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割了一个师弟的舌头又给其接上这一件事中,如今听说他是灵璧神君魂魄中的一缕衍生而来,到底是超出了他平日认知,而与其有如此深羁绊的奚茴,他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他只是将手放在奚茴的肩上,想着只要有人在她的身边她或许会好受一些。
  奚茴并未好受,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齐晓何时进屋,更未发现那碗放在桌上热腾腾的鸡汤。齐晓的手架在她肩上时,她浑浑噩噩的脑子才像是从谢灵峙的一番话中缓慢地清醒过来,再将他的话逐一理解。
  谢灵峙说,云之墨走了,他要用自己换灵璧神君,要让灵璧神君再一次阻止鬼域向曦地融合的危机。
  谢灵峙还说,她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一起,一旦鬼域彻底与曦地融合,这世上将再无轮回泉,而她也会随着轮回泉干涸消亡,魂荡于天地间。
  奚茴听不懂。
  她分明就是行云州人口中的怪胎,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若非要说个不普通的地方大约便是她能死而复生,又怎会与轮回泉扯上干系?
  她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在闭上眼睡着前,分明是与云之墨于海边放天灯,她才在那盏天灯上写了长久的心愿,不过一觉过去,长久便化作虚无了。
  奚茴问了谢灵峙今夕何夕,在知道渔姑节已经过去三天后,她的脑袋才被一团漆黑侵蚀,什么也想不到,空洞又木讷地从床上起来,本能地吃光了一碗粥,那些黑暗也没从她的脑海撤离。
  奚茴突然觉得很冷。不知是不是元洲的雪落得太深,她房中的窗户开得太大,所以那一阵阵冷风灌入了她的袖口衣襟,甚至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冷得奚茴忍不住颤抖,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自己。
  齐晓见她缩在凳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成了小小的一团,唯露出的一张脸血色褪尽,眼神不知落在何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时更加无措。
  “奚茴,奚茴!”齐晓唤她的名字。
  奚茴听不见,她的耳畔嗡嗡直响,那股冷风不仅冻伤了她的肺腑,此刻也侵入了她的大脑,黑暗从脑海深处蔓延,于是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五脏六腑翻腾着难受,奚茴抓着自己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身子忽而往旁边一歪。
  齐晓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轻得骇人,如一页纸倒在了桌旁,忽而一阵呕吐声传来,方才被奚茴吃进去的白粥又统统吐了出来。
  那碗粥不多,奚茴吐了两下便将胃里的酸水都吐光了,屋中有风雪凛冽的味道,有鸡汤鲜香的味道,有小菜酸甜的味道,还有一些血腥味。
  齐晓轻轻拍着奚茴的背,见她佝着背几乎直不起腰来。呕吐声阵阵,酸水吐尽后,便是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口鼻涌出,哗啦啦落了一地,凌乱地溅在了她的衣裙上。
  奚茴冷得心脏抽疼,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仿佛浑身血液与四肢百骸都被冻僵,除去心口如刀割般蔓延的疼痛,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奚茴呕了太多血,将桌旁大片地面染红。
  齐晓心惊得顾不得其他,他封了奚茴的穴道却发现依旧未能止住她的呕吐,慌不择路地扬声喊着谢灵峙:“师兄,师兄!”
  他怕奚茴再这么吐下去,在晏城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谢灵峙听见齐晓的声音急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来,他身上还有些烧符过后的焦苦味,带着一阵冷风吹到了奚茴的身边。
  奚茴趴在桌旁,齐晓往她的背后输送灵力,谢灵峙见满地鲜红心惊肉跳。他蹲在奚茴的面前去看她,那张漂亮的脸眼睛都睁不开,下半张脸皆染上了血色,衣襟也湿了一大片,可她的眼泪与口鼻处的血却止不住,随着她的颤抖如细小的血线,啪嗒啪嗒地与地面那滩融为一体。
  “阿茴。”谢灵峙声音沙哑,他喊得很低,生怕自己一股气冲坏了奚茴的意识。
  奚茴晃了晃身躯,直直地朝前扑了过去。
  谢灵峙接住了她,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心脏在这一瞬跳动得尤其快,可奚茴的心跳不知何时骤停,便是此刻也未恢复。
  将奚茴扶上了床榻,谢灵峙立刻给她把脉,他以为自己没听到奚茴的心跳是错觉,但发现她的脉搏也停了之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连忙对齐晓道:“去找大夫!”
  他尚有些药可以为奚茴续命,只要大夫来得够快。
  齐晓慌了神,这时才反应过来,哦了两声连忙往外跑,还没出门又被谢灵峙叫住了。
  谢灵峙按在奚茴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一直看向浑身鲜血的少女,见她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点儿血色上来,才将悬着的心慢慢放回。
  “她的脉搏恢复了。”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即便听上去不可置信,但谢灵峙的确感受到了奚茴在脉搏与心脏骤停后又再度恢复的神奇。
  谢灵峙问齐晓,他方才与奚茴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呕血。
  齐晓老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进来时便见她在喝粥,喝完了粥她便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呕起来了。”
  谢灵峙沉默着,齐晓道:“师兄,我觉得,她大约是心伤了。”
  不用齐晓说,谢灵峙听他方才那番话也知道,奚茴不似她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淡然。或许一开始没再问关于云之墨的事,是她初闻噩耗不知所措,甚至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后无法接受,便伤至五脏六腑,犹如死过一回。
  谢灵峙总算知道,为何云之墨在最后同意他向奚茴交代他的去处,大约是因为云之墨知晓奚茴死不掉,也知晓她纵使难过,但总能扛过去,待日后曦地恢复安宁,她便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
  总好过她永远也不知道云之墨为何会丢下她,又去了哪儿,将此疑虑埋在心上一生,记挂一生。
  谢灵峙猜到了一部分,也低估了一部分。
  他让客栈里负责打扫的婶子给奚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去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交代了一些,写下药方,齐晓便去给奚茴熬药,留着谢灵峙守在屋子里等她醒来。
  床上的少女很瘦弱,厚厚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就仿佛被下没有这个人,短时日内经历几回生死,到底是将她的身体折腾得更差了些。
  之前在轩辕城,谢灵峙便已经知道奚茴的五脏正在衰竭,她的身体不好,所以容易染病,需得好好养着。
  方才大夫过来一次后,又说她的五脏衰竭严重,加之惊吓过度、伤心过度,摧坏了肺腑,所以才会吐出那么多血来,能保住性命已算侥幸,之后便更不能让她受到刺激。
  谢灵峙在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奚茴醒来,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眉头轻锁,陷入了未知的梦境。
  奚茴梦到了凌风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孤立无援,无人管她,无人爱她,也无人要她。
  她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往年她喊过许多人的名字,岑碧青、张典、习长沣……甚至连谢灵峙与应泉都在其中,一声声诅咒与谩骂脱口而出,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的黑暗比之前更加骇人,她的灵魂像是被锁在了一处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无声无息,却有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她满心满脑子想的,只剩下一个云之墨了。
  她喊着云之墨的名字,身陷恐惧后本能地想要寻求他的庇护。
  却无人回应。
  谢灵峙又守了奚茴三日,这三日里她总是梦哭,闭上眼嚎啕至没了力气,再沉沉地睡去。他不知听奚茴喊了多少声“哥哥”,叫了多少次“云之墨”,次数越多,谢灵峙便越心惊。
  他惊觉……或许这一次奚茴没那么容易从有关云之墨的过去里走出去。
  奚茴再次醒来,天已入深冬。
  齐晓惯常端着药碗进入房间,瞧见谢灵峙靠着床边打盹,而那原本应当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却不知何时清醒,正靠坐在床头,一双清冷的狐狸眼直勾勾地落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