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张小辫儿没少看过生死之事,可那都是与自己不相干的,见得多了,心也木了,直到此刻真正折损了手足兄弟,方才知道生离死别之苦。一场仗打下来,原本好端端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心里如何能是滋味?他便有心弃了雁营营官之职,打算远远逃开为上,可又一寻思,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世上哪还有什么太平的去处?现今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倘若不是奔着这一条道跑到黑,孙大麻子岂不白死了?他脑中胡思乱想的,好半天也没个定夺。
  雁铃儿为兄长裹扎了伤口,二人就过来劝解张小辫儿,毕竟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而且人死不能复生,但是经过今日一战,咱们雁营必定名扬天下,这些兄弟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与其献俘邀功,不如就此将那贼酋占天侯开膛摘心,祭奠阵亡兄弟们的在天之灵。张小辫儿心神恍惚,点头道:“全凭四哥做主。”
  这时暮色低垂,黄天荡里凄风凛冽,笼罩着愁云惨雾,雁营的一众团勇们,早已把尸骸收拢掩埋,坟前草草地设了灵棚牌位。雁排李四命手下人,将那被俘的占天侯,捆成五花大绑,带到灵位跟前。
  那占天侯肩上中的箭簇尚未拔出,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滴落,跪倒在雁排李四面前,乞命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
  雁排李四拔了钢刀在手,冷冷地指着一排排灵位道:“饶你这厮性命不难,你只须让我这许多兄弟点头应允。”说罢手起刀落,一点清风过处,占天侯一颗人头落地,满腔的鲜血冲天。雁排李四又让在旁站立听命的两个刀斧手,上前挖出人心,就于那灵棚下祭飨了。
  雁营中的阵亡之人,多是黄天荡雁民的父兄子弟,设灵之时哭声震天,有妻子哭丈夫的,有老娘哭儿子的,也有那兄弟哭手足的,按照绿林旧例,有哨官抛撒纸钱,念颂赏孤令。
  令曰:“山遥遥、水迢迢,两座明山搭座桥;端起连浆带水饭,又拿香锞并纸钱;高声叫住众英魂,黄泉路上停一停;站住脚步莫回头,听我赏孤把话传;当日有缘结金兰,恩义可比日月辉;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同来吃粮把兵当,共赴沙场血染袍;为兄弟命丧黄泉,阴阳相隔难相见;冥钱烧纸虽不多,还望英贤来领受;愿你等早升天界,佑我等福寿绵绵;今生不得重聚首,来世还当效桃园。”
  开罢了令咒,众人在一片悠悠鸣动的雁哨声中,焚化发送了灵位,当夜就在荡子里宿了营,转天接着军令,雁营要返回灵州城。那些前来助战的雁户和各路响马,都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剥取了许多财帛,有的人得着钱物,就辞别了自行回去;更有不少野心大的响马草寇,不把生死当作一回事情,只想趁着战乱接着发财,便投奔到雁营之中充为团勇。
  如此一来,雁营出城时不过近千人的队伍,经黄天荡一战又折损了许多弟兄,但收兵回去的时候倒反多了一倍有余,于是就在半路上重新结纳整顿了。入伙必须插香立誓,这是当时民团里的一种风气,只有结成生死兄弟,相互之间才能以性命相托,无非是设下插香堂,排令开山。
  以营官张小辫儿和雁排李四为首,底下的哨官和团勇,都依次排开,放令道:“东山的汉子西山来,鸟为食来人为财,蝴蝶只为采花死,赵老儿伴着珠光亡。有缘兄弟到山堂,管你登台不登台,先设三十六把金交椅,次摆七十二条银板凳,龙归龙位,虎归虎位,有位的入位,没位的站排。”
  天下的盗贼响马虽然散布四方,但从汉时有绿林军、赤眉军造反以来,也自行结成一党,在各地遥相呼应,各朝各代均有盗中魁首作为统领。那盗魁也称“总瓢把子”,占据着八百里洞庭湖。洞庭湖万山环列,连着三江,司掌着天下形势,历来就是盗贼的老巢。黄天荡里的雁户响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脉分支而已。
  由于这回进雁营入伙的多是外人,必须由雁排李四,亲自拿“套口”过问新进团勇:“今日午时开山门,众位兄弟听真切,九道安了生死路,哪个敢进这山门?不是能人莫入门,不做兄弟你别来;身家不清早早走,底子不足早回头;冒充行家赶紧走,查出来了要人头;不是为兄情面冷,今日山中正凶险;上四排兄弟犯了令,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四排兄弟犯了令,三刀六眼定不饶。”
  入伙之人听清了规矩,要各自报清身份来路,也都得拿切口套词来讲。比如说:“耳听兄长把我唤,整顿衣冠来参见;今与众兄幸相逢,实是前生信有缘;众兄有胆又有识,个个都是有名人;怜我愚笨是后进,言语不周望海涵;某地就是生我的县,某乡某村那是我家园;某年某月我母有难,某月某日我就下了凡;某山某寨插了香,今日结义投雁营;入营自当遵号令,吃咒赌誓表心迹;上不敬兄把头断,下不爱弟挖心肝;如不敬兄不爱弟,让我短命落黄泉。”
  营官还要问有何凭证?后进就答道“以裁香为凭”,这时要把手里的草香折断,表示倘若有违此言,就如这炷香一般,落个一刀两断的下场。
  雁排李四把能留的人都留下,根底不清的则一律打发回去,重新清点营中团勇,共计两千二百出头,实力扩充了一多半,自是欢喜庆幸。只有张小辫儿心下犯着嘀咕,眼见兵马越来越多,这可是仗要越打越大的兆头。大概死的人也会越来越多,照这么打下去,还不知要死伤多少手足兄弟。张三爷眼下走的这条路,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料来多想也于事无补,听天由命罢了。当即整顿队伍,回城听命。
  雁营在黄天荡大破粤寇之事,果然震动了天下,京城里的皇上听得捷报,喜动龙颜,谓我朝中兴在望,当即亲提御笔,写了“忠勇雁营”四字,让兵部破例给张小辫儿加了参将之职。别看是正三品的武官,也拿着朝廷的俸禄,但实际上却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还是让他做他的营官,另外作为封赏,今后营中的团勇皆加双饷。
  图海提督本想借着太平军的刀子,除掉灵州雁营,谁想得了这么个结果,反倒成全了此辈,又觉得张小辫儿和雁排李四手段了得,在城中又是死党众多,要逼得他们紧了,恐怕生出别般大乱子来,也只好暂且衔恨隐忍在心。而且调遣雁营截击粤寇正是他出的主意,当然免不了奏报朝廷给自己邀功请赏,这些事情都按下不表。
  只说时光易逝,寒来暑往,过完了秋冬,又过了春夏,张小辫儿蒙受巡抚大人赏识,充做了雁营营官。他虽不懂战阵杀伐之道,但手下的雁排李四等人,多是当今世上骁勇善战的将才,更肯为他拼命,统率着雁营团勇,接连不断地与粤寇交战,到处攻城拔寨,收复了灵州城附近的好几处重镇。
  这一天雁营回城休整队伍,张小辫儿寻了个空,独自一人来到猫仙祠里。那些野猫们见有熟人来了,都拥到祠中与他厮耍。
  张小辫儿喂那些野猫们吃了些东西,便跷起二郎腿倚倒在神龛上。这半年多来,他经历了无数杀伐之事,蓦然间生出一阵感慨,当初做梦都想求一场荣华富贵,可天底下刀兵四起,也不知张三爷何年何月才能有顿安稳饭吃?早知道做人辛苦,先前投胎的时候,还不如求那轮转阎王给三爷托生成个灵州野猫,倒落得逍遥快活,强似整日出生入死,无休无止。
  正恁般烦恼,忽听有个枯柴般的声音冷冷说道:“兀呀,故人别来无恙否?”张小辫儿心中一惊,忙从神龛上跳起身来,抬眼看时,已见猫仙祠里多了一人。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袍,就好像是从古墓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古旧服饰,又蒙着个面,只露出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不是旁人,正是能够指点祸福吉凶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儿半年不见此人,想不到今天竟自己找上门来了,正有些紧要的话想问他,连忙唱个大喏,谁知还来不及多作叙谈,却听那林中老鬼突然开口道:“张三爷,你大祸临头,性命都将不保了,还有心思在此闲耍!”
  这正是“你自闭门家中坐,难防祸从天上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金棺陵兽》终卷《瓦罐寺》分解。
  第六卷 瓦罐寺
  第一章 哑子猫
  世上历来有种旧说,所谓“事不过三”,张小辫儿在猫仙祠第三次遇林中老鬼,可与前两回的境遇大不相同了,那老鬼见面就说“张三爷近日就要惹来杀身之祸,到时候性命难保”。
  张小辫儿这一年多来,久在军营战阵之中出没,随着雁营剿过塔教,打过太平军,经得多、见得广了,遇事已不似从前那般慌里慌张、毛手毛脚。但他得有今日光景,全凭林中老鬼暗中点拨,知道此人有神鬼难测之机,不言则已,言则必中,见他如此一说,岂有不信之理。
  张小辫儿脑中一转,心想当初你这个老儿可是亲口许下,若是张三爷真有马高镫短的时日,则必来帮衬扶持,岂能说过了不算?于是忙对林中老鬼说道:“小子当年饥寒交迫生计无着,幸得老先生不弃,三番两次指点迷津,否则早就成了‘路倒’喂了野狗,现在连尸骨也剩不下了。还求您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指点小子一条生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林中老鬼仿佛是个死人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言道:“老夫早就说过,看你张三爷的气色极高,必主大富大贵,才有意在暗中扶持于你。但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雁营杀人太多,惹得凶星犯主,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一场大劫。可只要躲过了此劫,你今后飞黄腾达再无阻碍,功名利禄不求自得,扫地也扫出金锭子来。可这天罗地网般的劫数连神仙也算不出来,怕是不那么好躲,真要该着你死,纵有一千条性命也就此休了。”
  张小辫儿大惊失色,咕咚跪倒在地涕泪齐流,恳求林中老鬼务必相救则个。张三爷前边十几年穷困潦倒,度日如年,水里火里扑腾了多时,好不容易熬出点儿头绪了,可还没等到安稳受用,就要如数被老天爷收走了,真是“早知富贵生前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林中老鬼道:“暂且不必如此惊慌,老夫既然当年跟你说了,要周全你一世荣华富贵,遇此大劫临头之际,自然不肯袖手旁观。古人言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只要张三爷你依着老夫之言行事,不管是天诛还是地劫,皆可如履坦途,必保万无一失。”
  林中老鬼说完,就从祠堂中的许多野猫当中,拣出一只大花猫来,并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漆封存的竹筒子,都交给张小辫儿,问他可识得此猫。
  张小辫儿也不知林中老鬼是何用意,用眼打量那只大野猫,只见它一身锦绣似的花纹,生得呆头呆脑,憨里憨气,而且尾长爪短,猫脸奇大,额上顶个“丰”字。张小辫儿学过《云物通载》里的《猫谱》、《猫经》,如何能不认得,便答道:“按照猫相之说,此猫名为长面罗汉的便是,好像是个从来不会开口的哑子猫。”
  林中老鬼道:“这猫儿确是唤作长面罗汉,生来就是个佛陀的性子。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虽然驯服木讷,但它并非是不会叫唤的哑子猫,只是愚民无知,认定此猫妨主,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总有灾殃出现。其实不然,它是能见凶相征兆,开口必主不祥,故此轻易不肯开口,从今日开始,你要时时刻刻将它带在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什么时候你听到这长面罗汉开口,也就是你命中劫数来临之兆,到时候你须立即打开竹筒。这竹筒中自有回天之术,务必依照其中指引行事,切不可有丝毫怠慢,否则你张三爷必死无疑。”
  林中老鬼又告诉张小辫儿:“日月有盈亏,星辰有失度,为人岂无兴衰?老夫虽然深知此理,又看出凶兆已近在眼前了,但天机最巧,天意难料,却也说不准这劫数究竟是几时来,又是如何来,故在竹筒子里留下回天保命之策。如今老夫所能帮衬于你的,仅此而已,到头来能不能留下小命,就看你张三爷自己的造化了。咱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也就尽了,今日一别,此后再无重逢的时日,所谓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三爷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扬长而去,竟自转入猫儿巷中不知去向了。
  张小辫儿听了个一字不漏,真教心惊肉跳,自知此劫厉害,怕是避不过去,难免惶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见身前伏着一只长面罗汉猫,自己手中又握着个函封牢固的竹筒子,里面沉甸甸的,触之有铜声,似乎装着几件细小金属器物,这才明白刚才经历的真真切切,绝非南柯一梦,忙朝林中老鬼离去的方向拜了几拜,心中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张小辫儿想到自己在金棺坟遇仙、瓮冢山挖出僵尸、松鹤堂药铺换猫、槐园掘藏、筷子城撞着老鼠和尚、荒葬岭擒杀鞑子犬、从古井中打捞青铜风雨钟、提督府捉拿白塔真人、黄天荡大破粤寇,这种种离奇绝险的经历,算来都与林中老鬼脱不开干系。
  俗话说得好,“幸灾乐祸千有人,替人分忧半个无”,这世上冷眼看热闹的人,向来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你有了难处,要寻个能在关键时刻提携帮衬一把的人,却总也找不出半个。张三爷命中能遇到林中老鬼相助,已然是福分不浅了,有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等奇人异士的踪迹也正该如此。
  张小辫儿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将林中老鬼最后留下的话语仔细揣摩了几遍,虽然不得要领,却也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揣了那枚竹筒,抱起罗汉猫,径直回到营中。
  自此之后,一连数日,张小辫儿只在营中守着长面罗汉猫,这一人一猫,朝夕相对,寸步不离。他不知究竟祸从何来,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胆,唯恐此猫忽然开口,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可那罗汉猫一如常态,始终不见有丝毫异状。
  这一天晚间,张小辫儿在营中凭几而坐,长面罗汉猫就伏在他身前的桌案上睡得正香,忽闻飞檄传至,急如星火。原来有官军与粤寇在义县激战,上峰要调遣灵州雁营连夜驰援,接令后一更擂鼓聚兵,二更点将出城,片刻不得延误。
  那军令如山,张小辫儿自然不敢有违,又思量着与其在城中苦等劫数来临,实在太过煎熬,倘若三爷命中真有一场大劫,须是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躲了霹雳,也躲不开雷公,但人挪活,树挪死,倒不如随军出去见机行事。当即便同雁排李四等人聚拢本营团勇,收拾披挂齐整了,列队开拔,二更前离了灵州城,从官道上往西进发。
  雁营的兵勇足有两千之众,营中以雁户为主,另有许多投效而来的绿林响马,若论阵前厮杀之事,历来是灵州诸营之冠。但雁营杀贼再多,应得的封赏也都被老图海那种欺君误国、冒滥居功的贪官污吏抢占去了,恰似是鹬蚌相争,到头来反被渔人得利。
  张小辫儿和雁排李四等人,眼看着仗越打越大,自己这伙兄弟们在阵前出生入死,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总是没份儿,心下难免都有愤愤不平之意,甚至曾经打算再去山上落草。但赶上这种荒废年头,就连杀人越货的响马子,都是没处去杀富济贫的,山贼们连日发不得市,最终揭不开锅饿死的也有,要是不来当兵吃粮,绝没有别般生路可寻。
  这时刚得回城休整,又奉命前往义县驰援,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军令一到,恰似星急火急,只好匆匆忙忙连夜赶路,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了,正是急不辨路,待雁营走到天亮时分,前边被一片岭子拦住了去路。仔细看那绵延起伏的山脉,真是“高峰千丈冲霄汉,瀑布飞帘百尺悬。山峦起伏多怪样,乱石横陈少人行。苍阴蔽日藏猛兽,悬崖陡壁心胆寒。野草闲花铺满地,古藤荆棘把路拦”。
  雁排李四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看了多时,就提起鞭子指着前边的山峰,对张小辫儿说道:“看这山势果是雄勇,却不知是个什么去处?”
  张小辫儿正自魂不守舍,冷不丁被人问起,才连忙抬眼打量,发现竟离以前金棺坟不远。他是向来识得这片山岭的,便答道:“此地唤作青螺岭,险峻非凡,过了岭子即算离了灵州地界。要去义县,只好取山路穿岭而过,否则咱们兄弟还要多绕上一天的路程。”雁排李四道:“兄弟们赶了一夜,没耐烦绕路转山,既然如此,穿岭而过就是。”当下带队进山。
  青螺岭群山环绕,当中抱着一块盆地,自古便有个偏僻的镇子,称为青螺镇。雁营的队伍经山路进来,翻过了岭子,就已望见山坳深处,一片片苍松翠柏,古木盘龙,树丛掩映之中青砖碧瓦,屋宇连绵,赫然是个古镇模样。
  雁营本打算避开青螺镇,直接穿岭过去,但山里的天气,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凉风一起,转眼间吹动乌云,遮得昏天蔽日,云层中霹雳滚滚,眼看着风雨就下。雁铃儿对张小辫儿说:“听天上的雷声响得不善,看来这阵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湿滑,恐有意外发生。咱们全营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紧了,不如先到青螺镇里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