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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幽说完后, 拇指刀在指间轻轻一旋, 又收回到了护腕里。
  “还有一个人,你也见过。他是傅定的堂弟,傅远。”容幽说, “当年那场宴会上, 他骚扰过我的师姐, 还举报了我。后来虽然没发生什么,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傅定。诱饵作战的时候, 傅定暴露了自己傅家公子的身份, 情愿去敌人旗舰上谈判——其实就是拖延时间, 充当人质, 因为海盗是从来不和贵族谈判的。但这个计划被傅远偷听到了……”
  傅定动身的前夜,傅远装作害怕战争的样子,和他睡在一起。
  他偷偷给傅定下了药,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声不吭地代替傅定赴约了。
  这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就此一去不回。但他天生机敏过人,从敌人处用巧妙手段周旋, 竟然换回了一批人质——这些人质都是老弱妇孺, 已经被这些海盗折磨多日。
  不到两天, 海盗似乎就反应了过来, 颇有些震怒的意思。他们将傅远的影像公开, 想要勒索财相来获取钱财, 不过远在帝国中心的财相还没有什么表示, 战争就临近结尾了。
  到了胜利日, 地面上的所有人都在欢呼的时候,声称要“放归所有俘虏”的海盗们将傅远推下了一艘护卫舰。
  ——两千英里高空。
  尽管在他身上也有宝贵的急救装置,尽管他最后幸运地落在海里,但仍没能抢救回年轻的性命。
  他死时是在病房里,外面人声鼎沸,都在热烈庆祝战争胜利的消息。室内只有容幽、傅定和一个照顾他的护士在为他难过。
  傅远全身多器官破裂,体内大出血,多呼吸一次都是一种痛苦。但傅远很高兴,虚弱地问护士说:“小姐姐,你胸这么大,人也一定很好。我可以摸摸你的胸吗?”
  这个小鬼一直是不着调的,最喜欢用女性的胸脯来调侃人,但护士这一次没有斥责他,只是含泪点了点头。
  她握着傅远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口。
  傅远微微笑了,呢喃了一句什么,便溘然长逝。
  容幽后来去问,护士泣不成声地说:“他叫了一声‘妈妈’……”
  “我欠了傅定一个弟弟,我一直这么觉得。所以我也一直拿傅定当哥哥来看待。”容幽叹了口气,“如果当时我在那里,是不该被傅远蒙混过关的。一场仗打完,我发现我欠了太多太多,恐怕一辈子都还不清。等拿到勋章,我会把所有现金都定向捐赠回去,但是钱这个东西在战后……太无力了。我一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庞文是对的,如果我当时有一艘重型巡洋舰,傅远就不会死;如果我有半支舰队,霜楼就不用以身试险,庞文也不会死,很多人都可以活着……如果一切重来,说不定我也会用古董来贿赂你,哪怕让每个士兵多一个铜板的抚恤金也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便开始闷声喝茶,脸上带着回忆往事时特有的怅然。
  谛明听到这里,微微摇头,说:“小幽,你不能被军队牵着鼻子走。你如果做指挥官,必须要记住,你才是主宰者,是你指使着一切的发生,这些人合该围着你公转,而不是你为了他们而仓皇奔走、四顾求援。像这样的打法,你可能会保住一些军人,但你很难保证每场战争的胜利。”
  “珍视人命也是错的吗?”容幽难以理解,“我以为战争的根本就是人民,只要保住了人民,这场仗就是胜利。”
  谛明道:“但你的人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
  容幽说:“当然是想要活着,然后活得更好。”
  谛明淡淡地笑了笑,就像是当年在g02星上看着容幽捧着驯龙师的书在读的时候,那笑容带着长辈特有的宠溺。他说道:“人类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和平年代,人类嘴上批评官员、皇室的腐败和无作为,心里却想象和憧憬着腐败官员的生活;战争年代,人类嘴上呼吁和平,祈祷伤亡更低,心里却想象和憧憬着战胜之后自己的福利。容幽,如果一场战争看起来能赢,这些人类就会露出让你吃惊的本来面貌,和平和人道主义都只不过是他们不想输的谎言,他们拥戴一名将军从来不是因为他平易近人或者治下严明,只不过是因为他赢过,他赢得最多,他看上去还能再赢一场。”
  容幽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最终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红晶战争就是最好的佐证。”谛明说。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容幽的手背上,似乎在进行措辞,片刻后才开口道:“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里,一共伤亡超过十亿人,但我们的公开汇报里,将战场下死亡、染病死、事故死等等全部排除了,因此看上去是一场极为辉煌的胜利。这样的胜利连环不断,国内的气氛就越来越倾向于继续战争,傅潜掀起了全民捐款的热潮,用一笔额外的军费,支持远征军队一直打到了天虹星群。”
  那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容幽才刚刚出生,他对此一无所知,好奇地问:“你当时也在军队里吗?”
  “我是总指挥官。”谛明平铺直叙道,“当时容青16岁,霜楼刚刚成年。除他们两人之外,我还带着封英,他是我的护卫队长。”
  容幽吃惊极了,他从来不知道谛明指挥了那场红晶战争!
  那场战争到了今天还在被人用“伟大”来形容。银河帝国一口气拿回了超过一百亿个恒星系,一举扩张了几乎四分之一的版图,更重要的是击退了红晶一族。当时一力主战、坚持到底的皇帝陛下,在战后被人尊称为“天圣皇帝”,还有谣言说他能预知战争的胜利;皇长子昆尼希归来后被称为“帝国的光辉”,而封英也是在那时登顶成为唯一的五星上将。
  “等等,容青是谁?”容幽问。
  “皇长子昆尼希,本名容青。”谛明道。
  容幽吸了一口气,问:“他们都跟着你?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你才是总指挥……”
  明亲王摇了摇头,雍容道:“我要那些虚名没有用,难道再封一个王爵?”
  容幽:“……”是哦。
  想起红晶战争,即便从没有目睹过的容幽,也有些心潮澎湃,他难以想象当时的盛况:明亲王,带着年轻时候的皇长子、五星上将,还有霜楼将军,真是何等豪华的阵容,难怪打得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下子将整个银河帝国的精气神全都打了回来。
  正在这个时候,谛明便说:“如果我当时在g02星,我不会准许你们的诱饵计划。容幽,那个小行星并没有你重要。”
  又来了。
  容幽一边高兴,一边唾弃自己居然觉得高兴,说道:“真是可惜你不在啊。”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后悔。”谛明说。
  听他的口中说出“后悔”两个字,让容幽一时间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直觉得像明亲王这种又从容又淡定的风格,肯定不会在事后有什么后悔情绪的,因为他似乎也没有在乎过任何后果。
  但是谛明说他后悔了,还说:“我第一次后悔,也是因为你。我后悔在当年红晶战争的末尾,曾经有个宫廷侍卫抱着三皇子到我面前,跪着祈求我救下那个幼小的生命。当时我对他说:‘与其苟活下来,不如现在就死了。’然后,我令人杀死他怀里还不足月的小黑龙。”
  听到这里,容幽的呼吸都静止了。
  他知道,那个小黑龙就是自己。抱着他来求救的宫廷侍卫,一定是曾经的傅宇,后来的许院长。
  他从来没有想过,谛明会在此时此刻、这种情境下,突然亲口道出当年的真相。
  谛明低头看着容幽,目光让他想起玄青色的天穹,星河倒悬,云雾苍茫。
  就是在这个时候,容幽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情。
  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喜悦和伤悲,所有对离别的恐惧,都只在重要的人还在的时候,才会有意义。如果有一天容幽真的死了,那么这个时候的小心翼翼都是白费功夫,隐瞒的真相也只会成为悔恨和遗憾。
  生离死别,才是世间一切感情的唯一天堑。
  在容幽死后,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谛明淡淡地说:“他们已拔除了黑龙的护心鳞,只需向他心脏里推送一管针剂就可以杀死他。这时皇长子容青装病打断了他们,又指示宫廷侍卫重新将三皇子偷走了。我知道这一切,但没有理会,因为这与我无关。容幽,我原本可以继续心如铁石,无所畏惧,我从不在乎一些蝼蚁的生死。但是时隔二十年,你报复了我,你让我心痛如绞,根本无法忍受当年下令的自己;你还让我学会畏惧真相,只能像个弱者一样选择沉默着离开。”
  听他说完,容幽竟也觉得心口一痛,忍着心中酸涩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是这样,我也一直知道……”
  “龙鳞,我已经还你。不管你对它做什么,我都原谅你。”谛明从容道,“不管发生过什么,我都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