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鬼怪 > 沉睡之火 > 楔子 一件事的开头_7
  那个人建议我去旁听开庭并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亲眼目睹有人把法庭当菜市场,公然做起买卖的机会并不常有。
  『庭上,』我轻轻推开法庭门口,首先听到的,是菲利克斯.凯普的声音,『我们跟被告已经达成了认罪协商。』
  『协商内容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马里奥.莫顿认罪换取减刑,同时因为证据不足,撤销对于艾德格.布雷的起诉-』
  齐亚克正坐在旁听席,一身警员的蓝制服,我挤到他身旁坐下。
  「你怎么没去参加毕业典礼?」我说。
  「我跟教官说要过来看开庭,看完直接去报到,长官也同意了。」他转头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新单位要我立刻到贝尔发斯特报到,开庭后就出发,」我坐定后微微一笑,「还记得吗?警校入学时,长官说我们三个华人会是毕业照上的亮点,他当时大概没想到,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参加毕业典礼。」
  「你有看到千帆吗?」齐亚克四处张望,「今天早上到医院时,柜台说他今天出院。」
  「我到医院时,病房已经空出来了,应该在路上吧。」
  『被告律师,你们同意检方提出的认罪协商吗?』坐在法官席上穿着黑色法袍,褐色鬈发,国字脸的中年女性问道。
  坐在辩方席次上的梅尔文起身,『是的,庭上。』
  「哦,对了,这是我帕钦坊公寓的钥匙。」我拿出一串钥匙丢到齐亚克腿上,「有空帮我打扫一下,开窗户透透风,三不五时开一下唱机,让零件活动一下。除此之外,你可以拿那间公寓藏贿款、养情妇。只要记得一年后把公寓还给我就行。」
  「好的。」齐亚克收起钥匙。
  我把相关文件全交待咖啡厅老闆了,如果一年后我没回来,公寓就是你的。-这段话我吞进肚子里,没说出来。
  『马里奥.莫顿,你是否承认自己犯下侵入民宅行劫,伤害易千帆,性侵并杀害叶慕华与易子琦母女等罪行?』
  『我认罪。』站在被告席栅栏后,一身橘色囚服的莫顿低着头,声音细弱到不像出自他口中,而是出自身后那堵跟他头颈皮肤一样苍白的灰泥墙。
  「不可能吧,他会那么乖乖认罪?」齐亚克说。
  「听说艾德格.布雷託律师答应他给一笔安家费,大概二十几万吧。」我耸耸肩,「别问是谁告诉我的。」
  「艾德格.布雷有那么多钱?」
  「你说呢?就算真的有,你认为他真的有命出来花?」
  『那好,关于艾德格.布雷的所有起诉即刻撤销,至于马里奥.莫顿的量刑,会在下次开庭时宣判,』法官望向被告席,『艾德格.布雷,你可以离开了。』
  法庭一角传来欢呼声,被告席后的艾德格.布雷高举右臂,跟着群眾的欢呼摆动,法官连忙敲了两下法槌。
  「天啊,我快吐了,」齐亚克说。
  「我也是,」我身后的法警打开法庭出入口,旁听的民眾开始起身走出,「趁我们还没在法院犯下重伤害之类的罪行前,赶快出去吧。」
  我们跟着旁听民眾走出法庭,身后还不时响起鼓掌、欢呼跟口哨声。
  瑟古德.马歇尔联邦法院门口用希腊立柱装饰的柱廊和人行道隔着一道只有几级的台阶,走出法院时,两个人正在台阶下的人行道。
  易千帆坐在轮椅上,腿上搁着一只圆桶形的帆布旅行袋。
  一个身材瘦长的影子站在易千帆身后,黑色的紧身衣跟贴身的头罩包住他的身体和脸,让他看起来就像易千帆的影子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似的。
  我们两个人跑下阶梯。
  「我就送到这里,先走了。」那个影子低下头对易千帆说。
  「谢谢。」易千帆点头。
  影子转过身,沿着人行道离开。
  「那个人是-」我问。
  「士图,你忘了吗?」易千帆说,「你跟他讲过话。」
  「难道是-」
  「他还会在医院住一阵子做復健,因为身上的人造皮肤对阳光、风都很敏感,一开始在户外要穿那种衣服保护。」
  「你要去哪里?」齐亚克望向他膝上的旅行袋。
  「跟士图一样,」易千帆朝我笑了笑,「不过我应该会比较早到,今天下午往伦敦的英航班机,大概会在那里住一阵子吧。」
  「你没事跑到英国干什么?」我问。
  「可能是想换换环境、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想办法忘掉这里吧,」他笑了笑,「别担心,法拉盛的房子卖的价格不错,加上以前的积蓄,省着用应该可以撑个一年半载。」
  身后高处传来鼓噪声,我回过头,拿着标语牌跟海报的民眾,还有拿着麦克风跟摄影机的记者,分成两群步下台阶。
  其中一群的核心是菲利克斯.凯普,他身上的蓝色西装从来没这么笔挺过,天蓝色领带看上去就像硬纸板剪的一般挺直。
  「凯普检察官,请问您满意今天法官的判决吗?」
  「关于这一点,感谢法官重视我们的声音,」凯普点点头,「也感谢上帝赐给我们足够的证据,让我们可以成功将被告定罪。」
  「这是您检察官生涯的第一件案子,对获得胜诉有什么看法?」
  「哦,我只是全纽约市司法体系里渺小的一员,现在就提到未来,未免有点太早了。」
  另一群人簇拥着艾德格.布雷步下台阶,乔纳.梅尔文跟约瑟夫.皮特曼跟在他旁边。
  「布雷先生,请问您对这次获判无罪有什么看法?」一名记者伸长手臂,把麦克风塞到布雷面前。
  「这证明了我们的确是个公义的国家,」梅尔文连忙抢过麦克风,「也感谢司法体系的正常运作,还大家能看见美国传统的正直跟善良。」
  「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回答呢?」我大声说,「怕他乱讲话会让你输掉官司?」
  皮特曼作势要走上前,艾德格.布雷伸出粗壮的胳臂挡住了他。
  「别这样,别这样,」他咧开嘴,「他们不过是对我有点误会吶,我跟易先生解释一下。」
  他走到易千帆,俯身凑到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我从眼角瞥见易千帆的手霎时握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右手忍不住伸往腰后藏在夹克下的手枪。
  肩头倏地传来手掌的压力跟触感。
  「别这样。」身后传来菲利克斯.凯普的声音。
  艾德格.布雷直起身,拍了拍易千帆的肩膀。
  「我想跟易先生讲得很清楚了,」他咧开嘴巴笑了出来,「我们是个公义的国家吶,只有公义可以审判我。」
  「我们待会会在『终止死刑促进会』举行记者会,请各位媒体记得过来...」皮特曼跟梅尔文把布雷塞进路旁等待的轿车后座,自己跟着坐了进去。
  轿车发动引擎向前疾行,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前方远处的路口。
  「你在媒体做足了宣传,有想过千帆吗?」我看着记者三两成群坐上自己报社的车,忍不住回头朝凯普说。
  「很抱歉,我有上级的压力,这个案子我输不得。」凯普低下头。
  「去向他们一家人讲吧。」齐亚克望向轮椅上的易千帆。
  「不用了,她们已经听不见了。」看着前方石砖地的易千帆抬起头,「士图,帮我叫辆计程车吧,我要去机场。」
  「我开车载你过去。」齐亚克说。
  「不用了,」易千帆微微一笑,「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鑣吧,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
  我们两人把易千帆推到招呼站找了部车,他拉住车门跟前座,把自己拖进后座。
  我摺好轮椅塞进行李厢,回到后座旁,亚克正弯下腰靠在车窗旁。
  「到了英国之后跟我们联络。」他朝车厢内说。
  端坐在后座的易千帆点头,「士图,你有什么话想讲?」
  「这个嘛...」我抬头想了一想,「千帆,刚才布雷跟你讲了什么?」
  易千帆一愣,随即挥挥手,摇上车窗。
  我们两人后退几步,看着计程车转回头,驶向道路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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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五年,我们三个人对慕华跟子琦用生命写下的问题,做了不同的回答。
  易千帆在五年内音讯全无,曾经有人看到他在警察墓园,为妻子跟女儿上香、清洗跟修补墓园里没人维护的墓碑。
  亚克跟我问过墓园管理人,还在墓园露宿了几个晚上,但连易千帆的影子都没见到。
  亚克在分局工作两年后,申请转任不参与刑案侦办的行政职,在欧洲各国轮调,担任市警局在当地的连络人跟公关代表,两年后回到市警局,在教育、法务之类的行政支援单位转了半年,上级要他到调查部门,担任指挥便衣探员的小组长。
  「搞什么嘛,」收到任命那天晚上,他拉着我到警局对面的咖啡厅,叫老闆拿出平常只有警校生结业才拿出来的廉价葡萄酒喝到烂醉,「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刑案现场,才要调到行政部门的啊。」
  「喂,你现在是调查组长,讲这种话不合适吧。」我啜了口酒。
  「少来,其实我们都一样,不是吗?」亚克搭上我的肩头,一股浓重的酒气扑上前来,「只是你用不同的方式面对而已。」
  嗯,或许吧。
  我『见习』一年之后侥倖保住性命,带着一点也不想要的才能、搁了一年的警徽跟新职衔回到市警局任职,跟当时刚升任便衣侦察员的亚克搭档工作了一年。
  亚克在欧洲工作时,我也在国外工作。
  市警局跟华盛顿有些名字没人听过的单位,看上我的『见习』经歷和专长,之后两年半派我到非洲、中东、亚洲、南美一些看待人命不像文明社会那么值钱的地方,干一些可能会无名无姓,在不知名的地方丧命的工作。
  像是带着二十几个汨汨冒血的枪伤,倒在大坂贫民区的某处墙脚,淋着冷到骨髓的秋雨时;
  双脚被砲弹破片跟机关枪弹打中,倒在非洲某个小国的机场跑道上,看着政府军拿着ak-47,轰掉倒在一旁战友的脑袋,耳边还听到那傢伙的笑声时;
  亲眼看着自己教导,还不到十八岁的士兵一个个倒在机枪火网下,最后自己也被机枪射倒时。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所谓的死,就是这么回事啊。
  但死神似乎不想太快收走我。
  祂可能只想让我坐在祂的马车上,陪祂欣赏世间各式各样的死亡。
  两年半之后我回到纽约,升任负责侦办刑案的便衣探员,几个月后因为意外辞职,到一家叫『前锋新闻』的报社担任摄影记者。
  菲利克斯.凯普在帐面上成功起诉马里奥.莫顿,在检察署站稳了脚跟,五年内成为署里的王牌检察官。
  马里奥没从布雷那里拿到安家费,法官也认为他性侵三岁女孩的行为不值得饶恕,坚持判处他死刑。
  现在他的案件还在各级法院旅行,不断提出上诉跟异议,好让他可以多活几个月。
  艾德格.布雷并没有珍惜『美国传统的正直跟善良』给他的机会,案件判决后一个月,他持械抢劫夜归妇女被巡逻警员逮捕,在监狱服刑几个月后就假释出狱,之后五年内他犯下从恐吓、持械抢劫、性侵、窃盗、谋杀等等等等罪行,从一座监狱关到另一座监狱。
  梅尔文跟皮特曼每次都大声疾呼布雷是社会的底层、资本主义的牺牲者,要求司法体系再给他一次机会,证明『美国传统的正直跟善良』。
  而布雷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每次出狱没多久,就犯下更严重的罪行。
  谭十飞也从当年法拉盛的小商场扩张到汽车经销、土木建筑、室内装修等领域,甚至承包起市政府的公共建筑工程与设备採购。亚克跟我执勤、看报纸跟中午看电视新闻时,经常看到他带着自己掏腰包从香港、越南、泰国等地找来的舞小姐,坐着自己公司从英国原厂进口的宾利轿车,从法拉盛到曼哈顿的华埠用餐,或是出席市政府新工程完工的剪綵典礼,顺便炫耀自己的财富跟在侨界的地位。
  就像俗话说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舖路无尸骸。
  易千帆、齐亚克跟我五年前进入警校时,原本以为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当年两个人的死,不但把我们的想法敲到像粉尘一样随风飘散,也让我们三人随风飘散,走上不同的人生。
  当时我们大概没想到,五年后我们再回到同一个城市,见到易千帆,也是从两个人的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