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尚书点完一日的账, 纵然是他, 也不免头晕脑胀,一闭眼, 眼前也仿佛全是数字在飞来飞去,回家擦洗泡脚,刚躺下, 外头忽地响起轰然一声巨响, 炸雷一般,瞬时把他的睡意全惊散了。
他猛然起身:“怎么了?冬天打雷?”
楼尚书披了件外衣起身问了一句,不多时, 小厮噔噔噔跑回来, 说是王指挥使的院子的大树倒了, 连带着把墙也砸塌了。
楼尚书纳闷地问:“我记得他那院子是有一棵古树,足有三人合围之粗, 无白蚁侵蚀, 怎的无缘无故倒了。”
小厮倒:“好像是王指挥使自己把树劈断了,小的去看了一眼, 王指挥使不知为何暴跳如雷,正在院子里撒气。”
楼尚书摇了摇头, 这个沐雩,还以为他这几年出去磨炼之后变得稳重了,骨子里还是这个暴烈脾气, 也不知是谁惹到他又叫他发作了。贺郎中拉了拉他:“既然无事, 莫管那小子了, 你累了一天,回去睡罢。”
楼尚书还是摇头,坐下来:“若是私事,他肯定就自己消停了,若是公事,不出一刻,他肯定会过来找我,我再等一等,若他那边安静下来,我再去睡,不然还得再烦一趟。”
果不其然,楼尚书如此说完,没一会儿,沐雩杀气腾腾地过来了,楼尚书皱了皱眉,还没开口问,沐雩未站定便开门见山道:“我要回甘州。”
楼尚书问:“怎么了?”
沐雩气息不稳,黑着脸道:“我收到边城送来的急报,狄夷入关,王将军被杀,边城被屠,达山已连下三城。”
楼尚书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王将军镇守边疆多年,上一任可汗便丧于他手,他正青年力壮,是当朝武将中的翘楚,否则陛下也不会将国门交给他看守。他这一败,刚刚起复的王家会如何都是小事,这可是狼群进了羊圈,百姓危矣。而且倘若连王将军都败下阵,朝中要换谁前往呢?
楼尚书心间诸般转念,震了片刻之后便冷静下来,说:“王令命你在此,陛下知晓你家家事,定会有所安排,子谦,你再静心等一等。”
沐雩眼睛都红了,他气得不成,又不好发作,在门边踱了两步,竟一脚把门槛给踢烂了,回头再跟楼尚书说:“对不住,我一时没控制住,我会赔钱修的。”
楼尚书道:“这是小事,你不必放下心上,只是……”
沐雩抢着话道:“他们说我舅舅死了,可没人见着他的尸身,我便不信他已经死了,我要亲自过去,亲眼看到,我才相信。”
如今沐雩就后悔当这个劳什子的官,被人指挥来指挥去,忒的不自由,若他还在舅舅身边,纵是打不过达山,逃总能逃掉的。他是个小人,胸中无大义,除却他自个儿在乎的那么几个人,旁人是死是活,又与他何干?
沐雩的身世之凄楚虽秘而不宣,但京中世家多少有听说,他的血亲本就剩下王将军一人,难怪他作此情态。
楼尚书说:“你现在写信,八百里加急,呈给圣上,快的话,后日就到了。”
楼尚书以为沐雩是答应了,翌日一早起来,发现沐雩已经点了一般人跑了,不过好歹把副将和另一半人留了下来。
擅离职守可是大罪,楼尚书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只能说,年轻人,总是这样一腔热血。
贺兰舟调笑道:“这孩子倒和你年轻时一般,做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先做了再说,谁都不怕。”
如今老持沉重的楼尚书楼大人老脸微微一红:“谁无年少时?”说着拂袖回去,磨墨,修书一封,送到京中,给沐雩的求情信,但愿这孩子能有所收获,才好过了先斩后奏这一关。
次日,信才发出。
府上又有了意料不到的来客造访,自承是沐雩江南老家的故人,问王指挥使是否在,有要事相求。
这时沐雩已经带着人马不知是赶往京城还是边关,当然不可能接见他们,楼尚书大致猜到是谁,没把人直接打发走,见了一面。
楼尚书的清廉正直之名闻名天下,没见到沐雩,若能求到楼尚书也是好的。
“……我们也是无辜的,杨家九代单传,只有这一个孙子,我们家老太太宠之如宝,听闻他被绑架,迫不得已,才用钱粮去换人。绝非通敌叛国……”
楼尚书听完半晌无语,这些江湖人啊,他无可奈何地道:“你就算求到皇上那里也无济于事。无论杨家是有心还是无意,杨家送粮给狄人便是重罪,谁都保不了。若想求人帮忙收尸,倒还好说。”
*
两日之前。
边城。
直到多年之后,阿驽也记得破城的那天晚上,火光将城里照得明如地狱白昼。
北地本就民风彪悍,闲时是农,战时为兵,即便王将军不在,众人也没有乖乖束手就擒。王嵘与母亲一道组织家丁,颇有行理,然则敌众我寡,终是不敌。
夫人抓着他叮嘱道:“阿驽,你马术最好,长得又像是狄人,你穿上狄人的衣服,带着阿嵘走。”
王嵘不肯走,泪汪汪地说:“娘,我不逃,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你在一块儿。”
平时日极宠少爷的夫人竟然扇了爱子一巴掌,瞪着他说:“这时候耍什么脾气!给我走,这不是逃,这是撤离,你跟阿驽走,去找你堂哥。你爹怕是凶多吉少,若你也死了,谁来给你爹报仇。”
王嵘被娘亲打懵了,阿驽一沉气,拉了他就走,对夫人郑重地说:“我一定会保护阿嵘,把阿嵘平安无事地送到子谦哥哥那里。”
他带着少爷从后门逃走,骑上自己的小黑马,这匹马是他的老朋友,当年带着他逃了一次,他相信,这次他也能带着阿嵘活下去。要活着,活下去,他不信那些逞英雄赴死的话,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到了城门口,出城的城门已经被把持住,他让阿嵘躲在自己的身后,他在前面露脸,他还会说狄语,便与守门的人撒谎说有任务要出城,因为他话语流利,又明显是狄人长相,被当做小兵。
才刚出城,城上突然有个人喊道:“他是王观明的义子!不能放走他!”
阿驽猛然一震,回过头,看到城墙上站着的人,竟然就是塔娜姐姐,但此刻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他策马前冲,附近的地形他比谁都要了解,心像是吊在嗓子眼,他一心一意只有逃出去这一件事。
“阿嵘,你抱紧我。”
快一些,再快一些,远一点,再远一点——
不知不觉之间,便把火光都甩在了身后,融进了黑暗之中,没有人再追上来。
阿驽停下来,问:“阿嵘,我们这是到哪了?”
王嵘靠在他的肩膀上:“往右走。”
阿驽听他的话,一夜没有停,一直到天边逐渐有了光亮,而且追兵好久一直没有赶上来,他又累又困又饥又渴,见到前面有一条小溪,想下来饮一口水:“阿嵘,我们去喝口水再上路吧,小马也得喝水了。阿嵘,我们先下去喝水。阿嵘?”
王嵘差点从马背上跌落,阿驽好险扶住他,却发现手心触及之处,一片冰凉湿黏,已经是冬天,又吹着冷风,哪会出这么多汗?阿驽把手抽出来,就着天光,看到一片鲜红。
王嵘抓着他的肩膀才让自己不至于摔在地上,抬起脸对他笑了一笑:“阿驽,没事,我们走吧。”
阿驽眼眶一热,颤着手把他翻过去,终于发现他的后背插着一支箭,他眼前一黑,他的小马拱了他一下,两人一马相互依偎着。
阿驽含着泪说:“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我带你去找大夫……阿嵘你坚持一下。”
王嵘觉得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身体深处像被割了一下,一会儿觉得冷得像身坠冰窖,一会儿又觉得内脏像是在被灼烧般火辣辣地疼,只能强忍着,脸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这么冷,我都冻得没有知觉了,一点都不疼。”
*
杨烁跪在一处废墟之中,像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地挖着瓦砾,手掌被划破,满手的鲜血。
一位母亲被压在倒坍的梁下,背后有一记穿心的刀伤,早已没有气息,他将这位母亲扒开,才把她怀中的奄奄一息的孩子给挖了出来,这个孩子的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所幸刀伤位置不算致命,这个孩子也仍有气息。
杨烁记得这家人。
他第一次到边城时,就曾在这户人家借住过十多日,这家的娘子是个温柔勤快的妇人,为了补贴家用,才把空房间整理出来租赁出去接待客人,一家三口人挤在个小房间里,每天都把炕烧得暖烘烘的,煮的羊肉汤格外美味。
他家的孩子那时还不到三岁,被娘亲裹得像个球一样,小小圆圆的一只,叫福哥儿。他花钱叫娘子给他做肉吃,每次他吃饭,福哥儿都会躲在墙角,眼巴巴地瞅着他,他笑笑要分福哥儿吃肉,福哥儿明明流着口水还要说:“我不要,娘亲说不可能吃客人的东西。”
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孩子,失魂落魄地走在燹火未歇的街道上,夜里还有震天杂乱的声响,现在像是渐渐消失了,已经难以听到活人的声音:“大夫,哪里还有大夫。”
杨烁四下张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断壁残垣、遍地伏尸,别说是大夫,就是个还活着的汉人,他都看不到。孩子在他的臂弯之中,呼吸越来越弱,杨烁想起顾雪洲,如果顾大哥在就好了,顾大哥医术高超,一定能救这个孩子,顾大哥在哪?他该去哪找顾大哥?
杨烁脑袋里一片空白,塞满了惊恐和懊悔,他不知道该往哪去,不知道该往哪逃。
视线被泪水模糊,前路都看不清楚。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他错了。
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
是他害的。
都是他害的。
杨烁走过每一条街道,都能记起这里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景象,再一睁眼,却只有废墟和死尸,死状各式各样,堪称可怖。
等他发现的时候,福哥儿已经在他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连那细小的挣扎的□□都听不见了。
杨烁无比慌张,他跪坐在地上,搓着孩子的小手,给他呵暖,可无论如何,福哥儿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变冷,没有一点动静。
在死亡面前,他无能为力。
杨烁盯着孩子,像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喉咙底挤出压抑的哑声,然后变作哭喊,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在这死寂的街道,他的哭声太过突兀,整座死城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喂,你是哪来的?”有狄语在他身后响起,“你在那哭什么?”
杨烁穿着狄人的衣服,且是贵族的衣裳,虽然不是战袍,但普通小兵见了,从背后瞧见,也不会立即将他当作汉人。杨烁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并未回头,跪在地上,早已失去了神志,只知道哭泣。
“汉人?”那个小兵走到他跟前,很快分辨出他的长相,竟然还有漏网之鱼的汉人,便不再迟疑,对着他的脖子,举刀便要砍下。
杨烁像是浑然不觉,他是看到了,可他沉浸在莫大的悲痛的之中,无心反抗。有什么好反抗的,他是千古罪人,他情愿自己也死了,才能好受一些。
刀锋在将将要碰到他脖子时被挑开,小兵被马蹄踹中胸口,摔飞出去。
马上的男人勒缰绳驻步,翻身下马,走到杨烁的身边,把杨烁拉了起来:“豆豆,你要救那个孩子的话,我带你回去,给他看大夫,好不好?你一个人跑出去,害得我好找。”
杨烁听到这个声音,像是活了一些起来,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爱人:“他死了,他已经死了,被你们杀死了,你能把死人救活吗?”
达山沉默下来:“你一个人在城里很危险,跟我回去。我慢慢同你说。”
杨烁心如死灰地说:“我也是汉人,你干脆把我也杀了吧。达山可汗。”
达山说:“……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
杨烁咬牙切齿地问:“有什么迫不得已?不过都是骗我的罢了。你说旱灾没粮过冬,好,我让他们送粮过来,部落里也有粮食了,省着点吃,大家也能活下来,为什么要杀人掠地?”
达山冷声说:“今年熬过去了,那明年呢,后年呢。我已经供奉了足够多的诚意,我对你们的皇帝下跪俯首,送我们的宝石、药材、牛羊和美女,可是你们的皇帝是怎么做的呢?明明是灾年,汉人却还要故意抬价,他将我当作被拔了牙的狼,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饿死。豆豆,我们已经被逼到绝路上,没有办法了。”
“若只是我一人,我死便罢了,但我想让我们族里的孩子活下去。”
“我必须这么做。”
杨烁已无话可说,他犹如被抽走魂魄,呆呆地望着达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脸上仍淌着泪水,兀地笑起来,越笑越响:“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又似在哭,又似在笑,形容癫狂。
杨烁狷笑着质问他:“不,你到现在都还在骗我。达山,你一直是达山,你从来都不是鉴明。”
“师父说得没错。我懂了,当年你下山时便打算着这一天,根本不是什么被逼无奈。”
达山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在对一只想逃出羊圈的小羊羔说话,柔声哄道:“你信我,豆豆,你信我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屠城了,真的,我对天发誓。”
“我们去找大夫,看看孩子还有没有救。若是没救了,好好将他安葬。”
电光火石之间,杨烁的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接着怀抱中孩子的遮掩,如一条游蛇,猛地蹿起,撞进达山的怀中,直直刺了过去。
“可汗!!”
护卫们看到了纷纷冲上来,要将这个刺杀可汗的贼人斩于刀下。
达山生生受下这一刀,将杨烁搂住,保护他不被护卫围攻:“我没事!退下!”
匕首仅仅刺入一寸刀尖,像是扎在一块硬石上,达山紧绷住肌肉,使刀尖无法再是深入。
杨烁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差点将整块肉咬下来:“我只恨当年在京城,为何没有一剑刺下去。”
达山说:“因为你爱我,豆豆,你是爱我的,你仍是爱我的,只是你现在不愿意你爱我。”
杨烁松开牙,满口的血:“哈哈,我爱你,我是爱你,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早知如此,我才不会爱你,我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才会相信一头嗜血食肉的狼会改吃素。”
达山依然不松手,道:“豆豆,你要刺我,我便给你刺,但我还不能死,我要让我的族人能吃饱饭,能有衣穿。待我实现了这个梦,我便陪你一道去死。”
“我与你约好。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