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坐下来, 对蒋熹年说:“我渴死了, 给我倒杯茶吧?”
蒋熹年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还是给他沏了杯茶, 还是被下火的胎菊茶:“喝吧。”
裴珩咕噜咕噜灌了一杯。
蒋熹年平静而自虐地问:“今日朝上的人逼你处决我以谢天下了吗?”
裴珩:“……”
他不忍心说。
蒋熹年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裴珩悄不作声地握住他的手,蒋熹年这次没撇开他,裴珩轻声说:“我不会让你受伤的, 你且再忍忍。”
蒋熹年咽下一口恶气, 想想三郎也不容易,还是不给他添堵了,说:“我知道。楼尚书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 我觉得他应当没那么无能, 不会就这样死了的。”
“你别管我,先将旱情治理好才是。多拖一刻, 说不定就多死一个人。赶紧找人把赈粮拨下去。”
裴珩说:“我知道, 倒是很多人来毛遂自荐,但有哪个能比得上楼尚书呢?我将一锭银子交给他, 他就能将一锭银子发放下去。楼尚书我信得过,旁人信不过。他因是世家之子, 各方都要卖他面子,才能弹压下去。换作别人,拨下去十两, 有五两能到百姓手里, 都算是好的了。还要与我说官道就是如此。你替我参详一下, 这个差使该教给谁好,才能多救几个人。十能存七都好。”
蒋熹年思忖片刻,说:“你看……王雩怎样?”
裴珩怔了下,随即也思考起这个选项来:“王雩?”
蒋熹年说:“不是我举贤为亲,王雩此人你是见过的,天下第一狂傲之徒,谁的帐都不会买,武艺超群,又擅数算,不至于被人蒙骗了去。若让他去,绝不会为暴徒所害,他一路过去,还能剿灭山匪。他打山匪是极有经验的。他也不贪慕钱财,那么大一个银矿,他说交就交出来了,都没私下瞒一阵子。那小子虽然嘴巴坏了一些,品行却是端正不阿的,我觉得信得过。”
裴珩沉吟片刻,迟疑着说:“他在雍州,太远了。”
蒋熹年说:“八百里加急,快马穿书,让他带着人赶紧回来就是,不用带太多,带支三千人的精兵,轻骑简行,绝对来得及的。”
雍州。
沐雩才不情不愿地把顾雪洲送上马车,他不能擅离属地,只能让赫连兄妹他们几个跟在顾雪洲身边,说:“你到了以后,待和顾师傅汇合,记得写信来告诉我。”
顾雪洲:“好,你快回去吧。”
沐雩骑着马,在路边望着他的马车,心底总有种不详的预感,眼见着顾雪洲的马车快驶出他的视线范围了,沐雩策马赶上去:“我还是与你一道走吧。安之。”
顾雪洲撩起马车帘子:“你想被人参一本吗?赶紧回去。”
沐雩说:“那要么还是你留下吧。我想想办法,过几天我们再一道去。”
顾雪洲说:“顾师傅都出发了,我不能拖。你不用担心我,我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就逃跑嘛。”
沐雩心烦意乱地说:“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你就这样前去,是不是太冒失了?”
顾雪洲无语了:“沐哥儿,你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好不好?别跟我耍赖皮了。”
沐雩:“我不是……”
和顾雪洲坐一个马车的宁宁探出个头来,说:“王大人,你快回去吧,师父有我看着呢。”
沐雩被一行人赶走了,他没别的法子,只好骑马回去了。
沐雩已经很多年没有和顾雪洲分开过了,这分开还没一刻钟,他就觉得坐立难安了。
一整晚都没能睡着,辗转反侧。
就算蒋熹年真出了事,安之一介草民,能做什么?在皇权面前,不过螳臂当车而已。
第二天清早。
沐雩才起身要去军营,八百里加急的圣旨送到府上,陛下召他回京,让他去赈灾。
沐雩:“……”
沐雩忍着气把圣旨接了下来,要召他回京不能早几天来吗?安之前脚刚走,后脚才来圣旨,这未免也太戏弄人了。
不过正好。
事不宜迟,沐雩花了半日就点上一支骑兵,还调配了一些路上吃的粮草,风驰电掣般整理妥当,当日下午便准备出发。
王嵘小朋友骑着马跑过来:“表哥!表哥!你带我一起去可好?”
还拉着他的小伙伴阿驽。
沐雩可不耐烦应付他:“你别添乱了。”
王嵘说:“我不会给你添乱的,你带上我嘛!我都要闷死了。”
沐雩呵斥他:“你以为是去玩的吗?快回家去!”
叫了两个人,把王小少爷送回家去,之后便带着这支精兵,往京城方向赶去了。
他们都是骑兵,沐雩又心急,竟然比顾雪洲他们的马车还快,追了一日,就追上顾雪洲了。
顾雪洲见到沐雩带着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赶上来,一点都不感动,差点没眼前一黑。
他以为沐雩是不听他劝,违反军令,带着人来了。直到沐雩停车下马走到他跟前,他一口气都还是差点没缓过来:“你、你、你……你真是不要命了。”
沐雩赶忙说:“我不是擅离军营。我是接了圣旨,让我进京去。”
顾雪洲愣了愣,紧张地问:“让你进京去做什么?”
沐雩说:“让我押送银粮去旱地赈灾。我赶紧赶上来了,圣旨我就带在身上,你要看吗?”
顾雪洲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信你不会骗我。”
这可真是,分开才两日,这就又待在一块儿。
他们这次是快马加鞭,至多再三四天就能赶到京城了。
沐雩携着顾雪洲的人马一同走,这样快一些。
夜里,两人商量到京城之后的事。
顾雪洲担忧地叮嘱道:“你万事小心,如能发现楼大人的踪迹,务必要救他。他于你我有恩。”
沐雩点头:“好,你要不随我去?我觉得在我身边,都比在京城要安全。我思来想去,你想救你大哥,与你之前可不一样。顾师傅能救你出去,因为看守也并不严,而蒋熹年假如被捕,定然是重重看守,全是大内高手。顾师傅如今年纪也大了,他能打得过一两个高手,能打过十个二十个吗?说不定布着许多机关在等着你们。我看不能硬来,还是只能智取。”
顾雪洲说:“大哥平日里作风霸道,树敌众多,肯定有许多人会落井下石的。他名声……确实不好,也不是这两年的事了。我只怕舆论越来越厉害,到时他不死,也得死了。”
自古以来,掌权的宦官,哪个有好下场?
他们抵达京城后,沐雩草草沐浴以后、换了身衣服,便直接进宫去了,又领了一道圣旨,和一把御赐的宝剑,给他一日时间整顿人马,择日启程。
为示隆宠,裴珩当晚还把沐雩留在宫中赐宴,同桌吃饭。
裴珩说话还是很温和。
让沐雩不禁回忆起,十年前,这位皇帝还未登基之前,在江南那条风雨飘摇的小舟上,脸色苍白倒在蒋熹年怀中的青年,那时他还嫌弃这人是个病秧子,一点都提不起事儿,还要他家娘子给他操劳。
这个青年仍然如十年前般温润如玉,即便如今看上去形势艰难,南边旱灾,北边狄人,还有辽王虎视眈眈,他倚重的楼尚书生死未卜,还有座下头号走狗蒋熹年也被谣言桎梏,暂时动弹不得。
他怎么还能这样不慌不忙呢?甚至还给他介绍菜色,愧疚地说:“亏待爱卿了,因为河南大旱,我带头节俭食物,御膳也是从简的。”
沐雩与他寒暄了好半天,绕来绕去,终于找到机会说:“陛下,我想蒋大人之事,是否是有误会。他虽为人执拗了点,却是一心为公,从无徇私的。民间将大旱之错怪在他一人头上,纯是无稽之谈吧。”
裴珩淡淡扫了他一眼:“蒋卿之事,我心里有数。这就不必爱卿操心了,你管好赈灾之事就是。”
沐雩回来,还没把位置坐热呢,又急匆匆离京。
陛下这一手干得太快了,他们几乎没反应过来,这差使就落到了沐雩头上。
这下是真的要暂且分别了。
顾雪洲不敢明目张胆去送他,而是在城中酒楼定了高处的房间,沐雩离京时,便站在那遥遥看他一眼。
待到真的亲眼见着沐雩带人离开京城,顾雪洲长长叹口气。
顾雪洲带着宁宁他们坐下吃饭,酒楼人多耳杂,也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
不一会儿,顾雪洲就听见外面有人在议论蒋千岁,如今蒋熹年势衰,以往瞧不惯他的人纷纷冒头,自然也不可能恭恭敬敬地称他为千岁——
“那奸佞这下终于要倒了。”
“陛下为佞臣所祸久矣。”
“他横行霸道之时,可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陛下潜龙时就为他所挟制,为了摆脱他可是隐忍许久了。”
“那什么东厂锦衣卫,都是些祸害朝纲的角色。”
“听说那阉人秋后就要问斩了呢。”
真真假假的消息参和在一起,听得顾雪洲心惊胆战,他知道他大哥为世人所不喜,可没料到会这样难堪。
说实话,顾雪洲也不懂大哥。
大哥说是为了报仇才进宫,自陛下登基之后,他已掌权十年,什么仇不能报?怕是早就把仇报好了。既然已经报了仇,还留在宫中做什么?
也不难想。
不过是到了手的权势难以放开罢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顾雪洲探听了一圈,这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的,因为邪祸之言甚嚣尘上,参本太多,又带出一些蒋千岁以前的罪行,陛下不得不暂时将他软禁在府上。
大哥的府上,顾雪洲是去过一次的,连只陌生的鸟儿都不一定能飞得进去,沐哥儿之前与他参谋的话,还真的都被说中了。
他手上这么三五个人,就算加上顾师傅,想靠武力把大哥救出来,还真的几乎不可能。
不,情形大抵也没这么糟。陛下还没说要对大哥怎样。
可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为大哥说好话呢……顾雪洲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实在是一筹莫展。
过了两日。
顾师傅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顾雪洲见到顾师傅,顿时像是有了主心骨,没有之前那样慌张无措了。
顾师傅比他要淡定一些,大概知道蒋熹年如今的情况之后,想了半日,说:“你大哥武艺不下于我,手下又有一群高手,他若想逃出来,哪需要我们救?不过是他自己甘愿被关在那罢了。”
顾雪洲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一般。
顾师傅继续说:“他待陛下一片赤诚,处处为陛下着想。他若是逃了,那陛下将被置于何地?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逃的。”
顾雪洲着急地说:“那这可怎么办?唉,连句话都说不上。”
顾师傅说:“只希望……陛下能记得这些年懋儿为他做的功劳苦劳。”
顾雪洲有点不明白了:“顾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大哥不是为奸人所害吗?我觉得那人还想害陛下。”
顾师傅问:“你觉得会是谁?”
顾雪洲猜测着说:“……辽王?要是把陛下赶下位了,有资格坐上来的不就只有那么几个。不然还有谁。藩王之中,只有辽王人马最壮,一直不驯。”
顾师傅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是吧。”
另一边。沐雩已经押着赈灾银两到了灾地,他们人强马壮,一路上虽然遇见了几波暴民,但这些都是乌合之众,被他们砍瓜切菜般解决了。
沐雩实在不敢相信楼大人带着护卫,还会被这样的人给害了。
各城官府早已按照朝廷指使开仓放粮,煮粥救济灾民,只是不够吃。
沐雩去了两个地方,对方瞧见他们一伙人个个悍勇,完全不敢吭声,要他们做什么都照做,还算和气。
沐雩询问了下楼大人遇难之事。
“……旱灾之后便出现了一伙人,打着红莲教的名义要反朝廷,这帮人都是什么江湖人士,个个武艺高强。四处流窜,实在抓不到他们,就算遇上了,我们当地兵营的人也打不过。楼大人就是在途中,不幸遇见了他们,大人也一定要小心啊。唉,楼大人多好啊……”
比这个姓王的小子可要亲切多了。
打听之后,沐雩并不顾忌会有流匪上门。
说实话,他还巴不得这帮人杀上门呢,正好把人抓了,就能知道楼大人如今在哪,还有是否真的遇害了。
这帮人既然是反朝廷,那么迟早会找上来的,他都不用特意去找,只要大摇大摆地到处晃荡,然后守株待兔就行了。
但沐雩还没遇见这帮匪徒,倒先遇见了楼家的救兵。
也是赶巧了。
随楼大人前来的一个家仆拼死绕路赶了出来,本来是想去州府,结果走错了路,正心焦如焚,好巧不巧撞上了沐雩一行人。
他行迹鬼鬼祟祟,斥候怀疑他是匪人,将他抓来给沐雩看。
对方听说是朝廷的军队,哆哆嗦嗦地拿出楼大人的信物,声称是楼家家仆,楼大人为匪贼所追杀,逃到山上,以天堑为防,还在山上与匪贼对峙,恳请王小将军赶紧去救救他们家大人。
沐雩拎上他,让他来指路,二话不说,直接掉头带着人去了。
他到山下,先探到那帮匪贼的所在,确比之前遇见的流民暴徒要更有章法一些。
像是军人。
只是兵法武艺略差,在他和兄弟们的围攻之下不堪一击,他留了一个活口,打个半死,卸了下巴,扔给人看住。
然后去接楼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