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夸奖人的本领,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偶尔天晴,偶尔雷雨, 让人无法琢磨。
贺决云私以为,“干得漂亮”这四个字已经在网友的广泛运用中,被赋予了某种微妙的涵义,不适合用来作为安慰的词语。
他揽住穹苍,将她从田芮身边带离,以免她再刺激到这个神经脆弱的女生。
现场已经基本搜查完毕, 按理何川舟可以带队收工, 但目前这种情况,她不敢放田芮一个人在家里。
她手下没几个女性警员,大部分都是糙汉子, 而田芮又是个女生,不大合适。三更半夜的, 她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估计今晚得自己留下来。
何川舟朝着贺决云使了个眼神,让他们两个先回去休息。贺决云看着夜色已然不早,拉着穹苍准备离开, 最后说了一句:“有需要及时联系。”
何川舟走过去, 在门口的位置低声道:“你找个靠谱的心理咨询师, 明天早点过来。”
贺决云应允:“好。我让人明早七点联系她, 过来给你接班。”
他说着朝后面还没冷静下来的田芮又多瞧了一眼, 何川舟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祖国的花朵, 还是需要呵护的。晚安。”
何川舟将门合上, 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而后吐出一口浊气。
她睁开眼睛,看着满屋还在等待指令的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将现场收拾一下,并领着田芮去她自己的房间。
何川舟觉得到明早七点是一件很漫长的时间,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奔回局里开展工作,且认为自己还能再连轴转个48小时。每次案情有重大突破,她都会获得这种宛如脱胎换骨的激励。
然而她的职员不那么认为。
兴奋和高压过后,是强烈的腹部空虚。
何川舟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几位警员正排排坐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可怜与疲惫,小心地征询道:“何队,我们可以先吃碗泡面吗?”
何川舟看见这一幕,失笑道:“吃吧。吃完记得散味。”
“耶!”
几人小小地欢呼了一下,搬出自带的泡面和香肠,开始吃这顿迟来的宵夜。
一位年轻警员将一盒泡好的杯面摆到她面前,殷勤道:“何队,您的。”
何川舟掀开盖子搅了下面条,随口道:“吃完面,回去都把报告写了。”
众人表情俱是僵住,抬起头一脸见鬼地嚎丧道:“不会吧?!”
何川舟不悦道:“怎么了?证据比对了吗?嫌犯找到了吗?连目标都还没确认,你们就开始松懈了?”
众人扭扭捏捏地申诉道:“主要是现在都已经快1点了……大家都很累。”
何川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瞄了一眼,发现这时间的确不大合适。干他们刑侦口的这点确实不好,一来事儿命都不值钱了,尤其是基层人员。何川舟放缓语气,批准道:“吃完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准时报到。熬过这两天就给你们放假。”
人类的快乐是如此的简单。一帮年轻人顿时喜上眉梢,窸窸窣窣地吃完泡面,麻溜将现场收拾了,带着搜集好的证据回去。
何川舟叮嘱道:“开车都给我小心一点。”
“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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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门到上车的一路,穹苍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很平和,并没有因为这个微小发现而出现多少波澜。然而她身上莫名蒙着一股热气,即便是深秋夜里的凉风也压制不下。
穹苍刚放下车窗,就被贺决云关回去。她等了等,不死心,再次打开一条小缝,对着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吹。
“不要胡闹。”贺决云再次把窗户升上去,批评道,“今天淋雨了,那么冷的天,你还吹什么风?”
穹苍:“……”受尽欺压。
她安安分分地坐车回家,顺利抵达时已经是午夜一点半。
二人从下午吃完一顿不上不下的午饭之后,都没再进食。此时站在安静的房门口,人生三大选择一起困扰着他们。
贺决云纠结了会儿,先摸回自己的房间洗澡,穹苍脱了外套,走进厨房。
贺决云进浴室的时候,脑子也有点浑浑噩噩,等洗完才发现自己睡衣没带。反正外面也是自己卧室,他没大在意,拿毛巾随意擦了把头发就直接走出去。
厕所的门被推开,热气喷涌而出的同时卷进外间的凉风,贺决云鼻子动了动,闻见了空气里夹杂着的疑似红油的香味。
贺决云发愣的脑子没转过来,顺势大推开门,往外走了出去。
视线立即开阔,贺决云终于看见坐在他窗台前面吃宵夜的穹苍,后者闻声也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空气一片死寂。
贺决云的大脑陷入完全的空白,直到穹苍以揶揄的态度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并朝他比了个手势,他才从愕然中回神。
贺决云一步、两步,迅速后退,并“砰”得一声将门用力摔上。
穹苍被震得打了个激灵。门后传来贺决云恼羞成怒的吼叫:“你进来,你不敲门啊!你特么你是流氓吗你是?!”
贺决云一阵翻箱倒柜,成功从角落的储物格中翻出一件崭新的浴袍,他抖了下衣服,准备穿上,又去镜子前面先照了一下。
镜中人有着英俊的面孔和健硕的身材,宽阔的肩膀至窄瘦的腰身,几乎没有一丝赘肉。
可以,绝对远超能被流氓的标准。穹苍这是犯罪了啊。
贺决云摸了把下巴,把浴袍披上。
他气势汹汹地将门打开,发现穹苍居然还在淡定地吃面,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贺决云走过去,单手抵在窗台上,低下头道:“你以为就这么完了?”
穹苍扭过头,想了想,朝他吹了声口哨。
贺决云气得拎住她的耳朵。
穹苍就说!她就说!尴尬的事情让它过去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提出来讲?
这种翻旧账的都是不安好心。
穹苍无辜道:“我叫了,但是你没听见。我手上还端着盘子,就进来了。”
贺决云说:“那是你嗓子不好!”
穹苍赞同点头。没毛病啊,客观事实。
贺决云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又问道:“你就没点……什么想法?”
穹苍盯着他,深深审视了他一番,觉得q哥这人不纯洁也就算了,还不踏实,居然想顺杆子往上爬。
穹苍说:“你放心,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也是个负责的人。”
贺决云目光中闪现了些微的诧异,然后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穹苍一派了然,表示他不用担心:“我会像一个成熟的人一样,从学术的角度看待,单纯地将人体视作一团肉。”
贺决云的表情五颜六色地转变,好不精彩。硬生生憋出一句话:“你出去!我特么八块腹肌在你眼里就是一块肉?”
穹苍迟疑着道:“那八块肉?”
贺决云气得跳脚:“你特么怎么不九九归一呢?!”
穹苍慢吞吞地说:“这也不用骂人吧。”
贺决云阴沉道:“再给你个机会,你再说一遍。”
穹苍第一次在人体有几块肉这样的问题上遇到了情商上的难题。
“肌肉。”穹苍见躲不过去,顿感食难下咽,“八块肌肉。”
“对啊,学术上没有八块肌肉。”贺决云说,“某个成年人自己说要负责的,也不是我强迫,对吧?”
穹苍挣扎道:“都这个年代了吧……”
“所以现代社会的好多人都不负责任,我们家能发展到今天,靠的是传统。”贺决云一口打断她,咬死说,“我爸我妈的爱情也特别传统。我们全家都特别传统!”
穹苍心生惆怅。这世上果然就没什么纯种老实人,不要脸起来同样很没有下限。
贺决云扫了眼她的面,突然开始了虚伪的关心:“都没有肉啊?小仓库的冰箱里有很多罐头。什么海鲜罐头牛肉罐头都有。”
穹苍摇头:“我不要。”要不起。害怕的。
“真不要?”
穹苍又为难起来:“……再说吧?”
贺决云看她这耷拉着脑袋的样,既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不跟她继续胡侃,轰然道:“行了,不要就算。那你也别在这里吃,把你的碗端出去。还搞得我房间里全是油味。”
冷漠无情。
穹苍给他搅合了一下,也忘了自己过来找他是想说些什么。两手木然地捧着面碗站起来,转向门口。
“还有一碗面啊。”
“我的。”贺决云瞪她,“你别肖想。”
穹苍:“……”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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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苍被贺决云一吓,整晚上都在梦些光怪陆离的事情,频繁出现的美男出浴让她精神萎靡。
何川舟那边梦了一整晚的警匪追逐战,第二天早上醒来容光焕发。
贺决云请的心理咨询师提早来了,何川舟跟她交换了号码,穿上昨夜的外套火速离开。
她给李局打了通电话汇报情况,李局平静地应了,让她办事稳妥一点,不要急躁。越到关键时刻越是不能冲动。如果能锁定嫌疑人,有证据进行明面上的调查,就给她加派人手。
何川舟得了保证,心情越发激荡。回到办公室之后,让人复印好昨晚上那张字条,然后联系了市内熟悉钢笔字的一位教授,带着文件前去拜访。
那位教授大清早接到公安的电话,当是什么要紧事,早早来了学校等候。可是又听说证据只有一张写着短诗的卡纸,心下也没什么底。
他怕何川舟抱太大的希望,见面后先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
“这个不一定能看得出来,学习钢笔的人还是很多的,如果对方学的是常用的几种书写方法,又写得马马虎虎,我不一定认识。你们要查,可能就大海捞针了。”
何川舟也有点紧张,但是她认为,以幕后人的高傲,他不会把一项学得马马虎虎的本事展示给自己的目标。既然他写了,那肯定是拿得出手的。
何川舟从袋子里取出复印件,两手递过去道:“您给看看。”
教授戴上眼镜,将纸近距离放在面前查看,因为认真,他眼睛周围的肌肉都紧紧皱着,在眉心上方堆成了川字的褶皱。
“还真是有点眼熟,这人的字应该已经练了很久了,有这种水准的人不多的。”教授因这个认知高兴了下,他扶着眼镜说,“你先等一下啊,我记不大清了。”
何川舟在他对面坐下:“您自便。”
教授起身去后面的柜子翻找了一阵,随后从底下抽出两本厚重的册子。
相册里夹着的全部都是各种图片记录。有毛笔的,有钢笔的,还有不同的水墨画。这是他的个人习惯,只要看见自己喜欢的作品,就要用相机将它们记录下来,偶尔翻翻,能促进自己的灵感。
他记不清自己要找的东西具体在哪个部分,只能从头开始翻找。何川舟安静地在一旁等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何川舟感觉自己额头上沁出了一丝冷汗。
这个案子他们已经调查了很长时间,可是因为没有证据,一直只在暗中进行。为了验证这个站不住脚的猜测,他们几乎将范淮、丁希华等人的家世背景全部查了一遍,甚至包括他们身边能接触到的所有人员。
然而,结果只如雾里探花一无所获。屡次的失败,连何川舟都对自己产生过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的臆想?
这是他们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追到目标。
如果不是田芮心血来潮地留下了张纸,他们可能还在漫无目的地打转。
面对这个唯一的突破口,何川舟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终于,对面埋首研究的人有了动静。
何川舟连忙站起来,走到他的身后。
教授一手按着纸张,一手示意道:“你看,是不是很像。这个‘了’字,还有这个‘巷’字。它们的写法是比较特别的,明显带有个人的习惯。一般人是往外撇或者往回勾一下,它是往上勾。这两个字的习惯都跟这张照片上的一样,其它字也没有出入。”
何川舟不是专业人员,但是单以她外行人的角度看,她觉得两张照片里的字迹几乎一样。
“我需要更多的内容来鉴定。”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额头说,“不同时期写出来的字风格也可能会不一样。最好是拿同时间段的笔记给我看看。”
何川舟指着图片问:“请问这张字帖是谁的?”
教授说:“哦,d大的一位社会心理学教授。前段时间我们还一起参加了学术讲座。”
他拿起手机,划动数次,找到一张图片,放大后递了过去。
“你看,就是他。李凌松,李教授。也算是业内泰斗级的人物了,你们应该认识。”
何川舟看清照片上的人,确认不是同名,手指不由抖了一下。
她当然认识,她曾数次在档案上看见过这个人。
“哦,对了。”
教授示意了下,拿回自己的手机,点开搜索软件,对照着复印件上的那首现代小诗输入进去。
搜索结果里跳出来一排红色表示重合的内容,证明它曾经出现在网络上。
这首现代诗,选自某本诗集,而这首诗的作者,标注的就是李凌松。
“我就说嘛。”教授想明白,感觉全身都舒畅了,他笑道,“我就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本诗集是我们协会的人出的,大家都写了几首。后面也有我的两首。哎呀,想想还挺不好意思的。”
何川舟:“什么时候出的?”
“好久之前了。”教授笑着把页面关了,“那时候还有精力搞这些东西,想出本书留个纪念。得有个十多年了吧。怎么了吗?”
“没什么。”何川舟将东西收回去,顺便对着桌上的相册拍了张照片,面上保持着冷静,说:“谢谢您的帮助。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