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事情,方净脂还记得很清楚。
  她四岁时候遇到了韦琰,被韦琰所救,从此就跟随了这个哥哥。时逢乱世,活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韦琰是个厉害的主,带着个小孩儿,竟也挣扎着活下来。
  韦琰带着她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来朝廷与黑国议和,他便与方净脂定居北川之地。
  此处与黑国接壤,黑族与中川之人杂居,时有冲突。
  十五岁的少女在韦琰的教导之下,也会一些粗浅的吐纳之道,并且开始学习击剑之技。一个年轻女郎,是需要一些技艺防身的。更何况方净脂是在乱世跌跌撞撞长大的,所以她有着对力量的渴求。
  铜钗轻轻别在方净脂的发间,春日的热意已经卷上这片土壤。
  远处山峰犹有白雪,北川的沟谷间已经添了暖意,少女衣衫也变得轻薄。
  河水缓缓从草原上漫过,宛如晶莹的玉带。河边的少女忽而有一种奇怪的悸动,仿佛被什么听不见的声音召唤,使得她的心砰砰一跳。
  她听到了自己心里的声音,一路轻巧奔跑过去。
  召唤她的是一把剑,那把剑有些奇怪,剑身弯弯,宛如血色残月。
  这把剑静静的躺在地上,似乎刻意在等待方净脂。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方净脂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没有。她别在身侧防身的“剑”,不过是绑了木柄的铁片。
  方净脂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剑,她眼皮轻轻的跳,想要将这把剑拿起来。
  她听到了韦琰叫自己名字:“阿脂,阿脂——”
  自己应该应一声大哥的,可方净脂无暇分心。
  方净脂跪下来,将地上这把剑捧起。
  当她的手,握住了剑柄时候,只觉得一股热流涌过!
  那种感觉,真的是太令人舒服了,仿佛自己灵魂被感召,与什么融为一道。
  血色的剑气流转,不断在方净脂手臂身躯上留下一些细碎的伤口,渗出血珠。可方净脂却不管不顾,双瞳也染上了一层明澄剑意。
  此刻方净脂自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她踏足修士一途,才自己是很难得的纯粹剑体。
  这样体质的修士,一生都为剑道所执。
  她跪在地上,也不在意衣襟被泥土所污,只死死握紧手中之剑。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男子嗓音:“真是一把水性杨花的剑,既已臣服于我,为什么要再找一个小姑娘。”
  对方嗓音淡淡,有着某种高傲的疏离感。可就算这样,也能听出这个男人似乎有些不愉快。
  然后方净脂一抬头,就看到了崔寂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崔寂。
  崔寂身着紫色法衣,衣饰华美,贵气逼人。他发丝乌黑,额前偏有一缕是赤红颜色,衬得白玉似面容更加炽热俊美。
  崔寂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跪在地上小姑娘,看着她秀丽的身影以及明润的眸子。
  他疏离的目光好似微凉剑意,冷冰冰的落在方净脂身躯之上。及他看清楚方净脂的形容,崔寂面色也稍稍缓和一些。
  这个时候的崔寂入道不过十载,俗心犹自极重,未能破执断尘缘。他作为守城兵卒,骨子里仍厌透了黑国之人。如今朝廷虽与之议和,却无法消灭崔寂骨子里的仇恨。
  他的心仍停在了当年丘城,在那血流成河的刑台上。
  不过现在崔寂已经看清楚,方净脂是中川少女。黑族皆肤泛青蓝,双颊青中带红,方净脂当然不是如此。
  他手指微微一动,血轮就轻巧从方净脂手中脱出,又回到了崔寂的手上。
  “这是我的剑,不过这把剑很奇怪,它名声不好,煞性太烈。我肯要了它,它却认了第二个剑主。”
  血轮谄媚似的缠绕上崔寂的手臂,血色光芒旋转萦绕,化作一枚血环。
  方净脂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兵器,微微一怔。
  毕竟修士的世界,此刻还离这个女孩儿很遥远。她虽随韦琰修行了一些吐纳修行之术,可那些也不过是最粗浅的玄门法诀。
  韦琰也寻到了方净脂,他见到崔寂瞬间微微恍惚,旋即伸手拽住了方净脂的手腕,将少女拉在自己身后。
  韦琰死死攥着方净脂的手腕,捏得死紧。
  一股子的疼意就顺着方净脂手臂蜿蜒而上,可此刻两人居然都没什么感觉。
  不过韦琰还是松开手。
  “弟子韦琰,是天枢峰外门弟子,效力于北川兵府,见过崔寂师兄。舍妹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韦琰执礼甚恭,崔寂轻轻嗯了一声,倒也由着这外门弟子称呼他为师兄。
  崔寂扫过了韦琰身上校尉服色,目光动了动。
  不过以前的事情,崔寂也没有再提了:“令妹年纪轻轻,却是纯粹剑体,天资出色。好好教她,也许以后会是出色剑修。”
  这时候的崔寂,已经被天玑峰的灵清真人收为亲传弟子。他的资质也没让灵清真人失望,十年光阴,崔寂已经炎气初成,催动额前一抹发丝赤红若血。他说的话似乎在夸赞方净脂,不过口气却太过于平静了。
  崔寂的五官本就极好,此刻似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时候,尖尖虎牙若隐若现,倒让崔寂看着没那么端正。
  这让崔寂一瞬间显得既凶狠,又锋锐。
  待崔寂离去,方净脂才轻轻拍去膝上沾染的泥土。
  这就是真正的修士?方净脂眼底好奇之色久久未散。那样世界,对于方净脂充满了诱惑力。
  “哥哥,这就是紫薇宗的内门修士?”
  在方净脂正式拜入紫薇宗之前,她一直称呼韦琰为哥哥。直到方净脂入门,她方才改口称韦琰为师兄。
  韦琰脸色本来煞白难看,听到方净脂嗓音,方才稍有柔和。
  “崔寂是紫薇宗天玑峰的弟子,他,可是极有名,只因为他很出色。”
  韦琰面颊仍如没什么血色,他虽是外门弟子,可也听到过一些传闻。崔寂那把剑,名声极恶,凶性十足。崔寂内息属炎,若动如此邪剑,可能更会催动崔寂煞性。宗门是不愿意崔寂挑选血轮作为佩剑的,可崔寂却无视许多给他抛媚眼的神剑,只挑中血轮。
  崔寂是纯粹剑体,天生受神剑喜爱。
  不过那样的世界,离如今的韦琰也还很遥远。
  他忽而轻轻侧过脸孔,认真的看着方净脂:“阿脂,血轮剑已经择他为主,再顺别主,是许多剑修忌讳之事。一个人的本命神兵若受旁人影响,那就不纯粹了。”
  方净脂不懂修士界的事情,所以不懂方才的凶险。
  那是个血色残酷世界,正经宗门对门下弟子虽有一些约束,可也未必能面面俱到。
  修士大都渴求力量,甚至可以为此做出很残忍的事情。
  “再者一个门派的资源总是有限的,你也是纯粹剑体,一个人过于优秀也会遭人嫉恨摧残。”
  韦琰嗓音渐渐低下了。
  方净脂想,难怪刚才崔寂有些不高兴。人都想有独一无二的东西,怎愿意将亲近之物和不相干的人分享。她在战乱中长大,自然明白韦琰言语中未尽之意。
  如果崔寂性子偏激一些,说不准会斩杀方净脂,免得心里不痛快。
  可崔寂性子虽然怪诞了些,似乎也不是嗜血好杀的人。
  方净脂心底微微异样,轻轻的说:“看来,崔寂师兄虽然脾气不好,人也还是很大方的。”
  方净脂称赞崔寂的话,就这样传入了韦琰的耳中。
  韦琰沉声:“他不杀你,也未必是他性子好。也许因为你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可能让他觉得很顺眼。阿脂,男人对着一个比自己弱很多的漂亮少女,总是想要保持自己的风度的。”
  方净脂忍不住呆了呆,她想起崔寂刚才冷冰冰称赞自己的话。
  哥哥说的话总是对的,她有些生气,因为她被对比成弱很多的漂亮小姑娘。和那个世界的男男女女比起来,聪明的阿脂太不够瞧了。可与此同时,方净脂回忆起崔寂那冷冰冰面孔,她心里微酥的异样却更浓了些。
  阿脂并不娇嫩的手指轻轻握住了木制剑柄,慢慢的收紧了手掌。
  哥哥提醒也很对,生于这个乱世,为了活下去,做人更应该谨慎一些的。所以自己也应该离崔寂这个危险生物远一些,谁让他的剑勾搭上自己呢。当然自己是纯粹剑体,资质不凡,方净脂心里也是有些高兴。
  方净脂一向对玄门修士颇有兴趣,如今更忍不住缠着韦琰多说些。
  她的心思,韦琰一下子都能看穿。阿脂此刻感兴趣的是崔寂,想要知晓崔寂的事。
  自从韦琰将四岁的方净脂从饥民中救出来,他从未对方净脂发过脾气,会竭力满足方净脂任何一个心愿。
  当然阿脂一向也懂事,从无非分要求。
  韦琰是什么样心情谁也不知,不过他也将自己知晓崔寂种种尽数告知方净脂。
  这一次,崔寂出世,是为了断俗缘。他也是唯一一个俗缘未断却踏入紫薇宗内门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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